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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


更新时间:2024年01月20日  作者:曹雪芹  分类: 历史 | 言情 | 经典 | 曹雪芹 | 红楼梦 
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王熙凤效戏彩斑衣

却说贾珍贾琏暗暗预备下大笸箩的钱,听见贾母说赏,忙命小厮们快撒钱,只听满台钱响,贾母大悦。二人遂起身,小厮们忙将一把新暖银壶捧来,递与贾琏手内,随了贾珍趋至里面。贾珍先到李婶娘席上,躬身取下杯来,回身,贾琏忙斟了一盏,然后便至薛姨妈席上也斟了。二人忙起来笑说:二位爷请坐着罢了,何必多礼。于是除邢王二夫人,满席都离了席,也俱垂手旁站。贾珍等至贾母榻前,因榻矮,二人便屈膝跪了,贾珍在前捧杯,贾琏在后捧壶。虽只二人捧酒,那贾琮弟兄等却都是一溜排班随着他二人进来,见他二人跪下,都一溜跪下。宝玉也忙跪下。湘云悄推他,笑道:你这会子又帮着跪下做什么有这么着的呢,你也去斟一巡酒,岂不好宝玉悄笑道:再等一会再斟去。说着,等他二人斟完,起来,又给邢王二夫人斟过了。贾珍笑说:妹妹们怎么着呢贾母等都说道:你们去罢,他们倒便宜些呢。贾珍等方退出。

当下天有二鼓,戏演的是《八义·观灯》八出,正在热闹之际。宝玉因下席往外走。贾母问:往那里去外头炮仗利害,留神天上吊下火纸来烧着。宝玉笑回说:不往远去,只出去就来。贾母命婆子们:好生跟着。于是宝玉出来,只有麝月秋纹几个小丫头随着。贾母因说:袭人怎么不见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单支使小女孩儿出来。王夫人忙起身笑说道:他妈前日没了,因有热孝,不便前头来。贾母点头,又笑道: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要是他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这些竟成了例了。凤姐儿忙过来笑回道:今晚便没孝,那园子里头也须得看着灯烛花爆,最是担险的。这里一唱戏,园子里的谁不来偷瞧瞧,他还细心,各处照看。况且这一散后,宝兄弟回去睡觉,各色都是齐全的。若他再来了,众人又不经心,散了回去,铺盖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齐全,便各色都不便宜,自然我叫他不用来。老祖宗要叫他来,我就叫他就是了。贾母听了这话,忙说:你这话很是,你必想的周到,快别叫他了。但只他妈几时没了我怎么不知道凤姐儿笑道:前儿袭人去亲自回老太太的,怎么倒忘了贾母想了想,笑道:想起来了。我的记性竟平常了。众人都笑说:老太太那里记得这些事。贾母因又叹道:我想着他从小儿伏侍我一场,又伏侍了云儿,末后给了个魔王,给他魔了这好几年。他又不是咱们家根生土长的奴才,没受过咱们什么大恩典,他娘没了,我想着要给他几两银子发送他娘,也就忘了。凤姐儿道:前儿太太赏了他四十两银子,就是了。贾母听说,点头道:这还罢了。正好前儿鸳鸯的娘也死了,我想他老子娘都在南边,我也没叫他家去守孝。如今他两处全礼,何不叫他二人一处作伴去又命婆子拿些果子菜馔点心之类与他二人吃去。琥珀笑道:还等这会子他早就去了。说着,大家又吃酒看戏。

且说宝玉一径来至园中,众婆子见他回房,便不跟去,只坐在园门里茶房里烤火,和管茶的女人偷空饮酒斗牌。宝玉至院中,虽是灯光灿烂,却无人声。麝月道:他们都睡了不成咱们悄悄进去吓他们一跳。于是大家蹑手蹑脚,潜踪进镜壁去一看,只见袭人和一个人对歪在地炕上,那一头有两个老嬷嬷打盹。宝玉只当他两个睡着了,才要进去,忽听鸳鸯嗽了一声,说道:天下事可知难定。论理你单身在这里,父母在外头,每年他们东去西来,没个定准,想来你是再不能送终的了;偏生今年就死在这里,你倒出去送了终。袭人道:正是,我也想不到能够看着父母殡殓。回了太太,又赏了四十两银子,这倒也算养我一场,我也不敢妄想了。宝玉听了,忙转身悄向麝月等道:谁知他也来了。我这一进去,他又赌气走了,不如咱们回去罢,让他两个清清净净的说话。袭人正在那里闷着,幸他来的好。说着,仍悄悄出来。宝玉便走过山石后去,站着撩衣。麝月秋纹皆站住,背过脸去,口内笑说:蹲下再解小衣,留神风吹了肚子。后面两个小丫头知是小解,忙先出去茶房内预备水去了。

这里宝玉刚过来,只见两个媳妇迎面来了,又问:是谁秋纹道:宝玉在这里呢,大呼小叫,留神吓着罢!那媳妇们忙笑道:我们不知,大节下来惹祸了。姑娘们可连日辛苦了!说着,已到跟前。麝月等问:手里拿着什么媳妇道:是老太太赏金、花二位姑娘吃的。秋纹笑道:外头唱的是《八义》,没唱《混元盒》,那里又跑出‘金花娘娘’来了宝玉命:揭起来我瞧瞧。秋纹麝月忙上去将两个盒子揭开,两个媳妇忙蹲下身子。宝玉看了两个盒内都是席上所有的上等果品茶点,点了一点头就走。麝月等忙胡乱掷了盒盖跟上来。宝玉笑道:这两个女人倒和气,会说话。他们天天乏了,倒说你们连日辛苦,倒不是那矜功自伐的。麝月道:这两个就好,那不知理的是太不知理。宝玉道:你们是明白人,担待他们是粗夯可怜的人就完了。一面说,一面就走出了园门。那几个婆子虽吃酒斗牌,却不住出来打探,见宝玉出来,也都跟上来。到了花厅廊上,只见那两个小丫头,一个捧着个小盆,又一个搭着手巾,又拿着沤子小壶儿,在那里久等。秋纹先忙伸手向盆内试了试,说道:你越大越粗心了,那里弄得这冷水小丫头笑道:姑娘瞧瞧,这个天,我怕水冷,倒的是滚水,这还冷了。正说着,可巧见一个老婆子提着一壶滚水走来,小丫头就说:好奶奶,过来给我倒上些水。那婆子道:姐姐,这是老太太沏茶的,劝你去舀罢。那里就走大了脚呢秋纹道:不管你是谁的!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的茶铞子倒了洗手!那婆子回头见了秋纹,忙提起壶来倒了些。秋纹道:够了!你这么大年纪,也没见识。谁不知是老太太的要不着的就敢要了婆子笑道:我眼花了,没认出这姑娘来。宝玉洗了手,那小丫头子拿小壶儿倒了沤子在他手内,宝玉沤了。秋纹麝月也趁热水洗了一回,跟进宝玉来。

宝玉便要了一壶暖酒,也从李婶娘斟起。他二人也笑让坐。贾母便说:他小人家儿,让他斟去。大家倒要干过这杯。说着,便自己干了。邢王二夫人也忙干了,薛姨妈李婶娘也只得干了。贾母又命宝玉道:你连姐姐妹妹的一齐斟上,不许乱斟,都要叫他干了。宝玉听说,答应着,一一按次斟上了。至黛玉前,偏他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边。宝玉一气饮干,黛玉笑说:多谢。宝玉替他斟上一杯。凤姐儿便笑道:宝玉别喝冷酒。仔细手颤,明儿写不的字,拉不的弓。宝玉道:没有吃冷酒。凤姐儿笑道:我知道没有,不过白嘱咐你。然后宝玉将里面斟完,只除贾蓉之妻是命丫鬟们斟的。复出至廊下,又给贾珍等斟了。坐了一回,方进来,仍归旧坐。

一时上汤之后,又接着献元宵。贾母便命:将戏暂歇,小孩子们可怜见的,也给他们些滚汤热菜的吃了再唱。又命将各样果子元宵等物拿些给他们吃。一时歇了戏,便有婆子带了两个门下常走的女先儿进来,放了两张杌子在那一边,贾母命他们坐了,将弦子琵琶递过去。贾母便问李薛二人:听什么书他二人都回说:不拘什么都好。贾母便问:近来可又添些什么新书两个女先回说:倒有一段新书,是残唐五代的故事。贾母问是何名,女先儿回说:这叫做《凤求鸾》。贾母道:这个名字倒好,不知因什么起的你先说大概,若好再说。女先儿道:这书上乃是说残唐之时,那一位乡绅,本是金陵人氏,名唤王忠,曾做过两朝宰辅,如今告老还家,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唤王熙凤。众人听了,笑将起来。贾母笑道:这不重了我们凤丫头了!媳妇忙上去推他说:是二奶奶的名字,少混说。贾母道:你只管说罢。女先儿忙笑着站起来说:我们该死了!不知是奶奶的讳。凤姐儿笑道:怕什么!你说罢。重名重姓的多着呢。女先儿又说道:那年王老爷打发了王公子上京赶考,那日遇了大雨,到了一个庄子上避雨。谁知这庄上也有位乡绅,姓李,与王老爷是世交,便留下这公子住在书房里。这李乡绅膝下无儿,只有一位千金小姐。这小姐芳名叫做雏鸾,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贾母忙道:怪道叫做《凤求鸾》。不用说了,我已经猜着了:自然是王熙凤要求这雏鸾小姐为妻了。女先儿笑道:老祖宗原来听过这回书众人都道:老太太什么没听见过!就是没听见,也猜着了。贾母笑道:这些书就是一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这么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乡绅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绝代佳人’,只见了一个清俊男人,不管是亲是友,想起他的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像个佳人就是满腹文章,做出这样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一个男人家,满腹的文章,去做贼,难道那王法看他是个才子就不入贼情一案了不成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堵自己的嘴。再者: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子的小姐,又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的,就是告老还家,自然奶妈子丫头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头知道你们想想,那些人都是管做什么的可是前言不答后语了不是

众人听了,都笑说:老太太这一说,是谎都批出来了。贾母笑道:有个原故:编这样书的人,有一等妒人家富贵的,或者有求不遂心,所以编出来遭塌人家。再有一等人,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邪了,想着得一个佳人才好,所以编出来取乐儿。他何尝知道那世宦读书人家儿的道理!别说那书上那些大家子,如今眼下拿着咱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那样的事。别叫他诌掉了下巴子罢。所以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连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这几年我老了,他们姐儿们住的远,我偶然闷了,说几句听听,他们一来,就忙着止住了。李薛二人都笑说:这正是大家子的规矩。连我们家也没有这些杂话叫孩子们听见。

凤姐儿走上来斟酒,笑道:罢,罢!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润润嗓子再掰谎罢。这一回就叫做《掰谎记》,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时。老祖宗‘一张口难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谎且不表,再整观灯看戏的人’。老祖宗且让这二位亲戚吃杯酒、看两出戏着,再从逐朝话言掰起,如何一面说,一面斟酒,一面笑。未说完,众人俱已笑倒了。两个女先儿也笑个不住,都说:奶奶好刚口!奶奶要一说书,真连我们吃饭的地方都没了。薛姨妈笑道:你少兴头些!外头有人,比不得往常。凤姐儿笑道:外头只有一位珍大哥哥,我们还是论哥哥妹妹,从小儿一处淘气淘了这么大。这几年因做了亲,我如今立了多少规矩了!便不是从小儿兄妹,只论大伯子小婶儿,那二十四孝上‘斑衣戏彩’,他们不能来戏彩引老祖宗笑一笑,我这里好容易引的老祖宗笑一笑,多吃了一点东西,大家喜欢,都该谢我才是,难道反笑我不成贾母笑道:可是这两日我竟没有痛痛的笑一场,倒是亏他才一路说,笑的我这里痛快了些。我再吃钟酒。吃着酒,又命宝玉:来敬你姐姐一杯。凤姐儿笑道:不用他敬,我讨老祖宗的寿罢。说着便将贾母的杯拿起来,将半杯剩酒吃了,将杯递与丫鬟,另将温水浸的杯换一个上来。于是各席上的都撤去,另将温水浸着的代换,斟了新酒上来,然后归坐。

女先儿回说:老祖宗不听这书,或者弹一套曲子听听罢。贾母道:你们两个对一套《将军令》罢。二人听说,忙合弦按调拨弄起来。贾母因问:天有几更了众婆子忙回:三更了。贾母道:怪道寒浸浸的起来。早有众丫鬟拿了添换的衣裳送来。王夫人起身陪笑说道:老太太不如挪进暖阁里地炕上,倒也罢了。这二位亲戚也不是外人,我们陪着就是了。贾母听说,笑道:既这样说,不如大家都挪进去,岂不暖和王夫人道:恐里头坐不下。贾母道:我有道理:如今也不用这些桌子,只用两三张并起来,大家坐在一处挤着,又亲热又暖和。众人都道:这才有趣儿!说着,便起了席。众媳妇忙撤去残席,里面直顺并了三张大桌,又添换了果馔摆好。贾母便说:都别拘礼,听我分派你们就坐才好。说着,便让薛李正面上坐,自己西向坐了,叫宝琴、黛玉、湘云三人皆紧依左右坐下,向宝玉说:你挨着你太太。于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中夹着宝玉。宝钗等姐妹在西边,挨次下去,便是娄氏带着贾蓝、尤氏李纨夹着贾兰,下面横头是贾蓉媳妇胡氏。贾母便说:珍哥带着你兄弟们去罢,我也就睡了。贾珍等忙答应,又都进来听吩咐。贾母道:快去罢,不用进来。才坐好了,又都起来。你快歇着罢,明儿还有大事呢。贾珍忙答应了,又笑道:留下蓉儿斟酒才是。贾母笑道:正是忘了他。贾珍应了一个是,便转身带领贾琏等出来。二人自是欢喜,便命人将贾琮贾璜各自送回家去,便约了贾琏去追欢买笑,不在话下。

这里贾母笑道:我正想着,虽然这些人取乐,必得重孙一对双全的在席上才好。蓉儿这可全了。蓉儿!和你媳妇坐在一处,倒也团圆了。因有家人媳妇呈上戏单,贾母笑道:我们娘儿们正说得兴头,又要吵起来。况且那孩子们熬夜,怪冷的。也罢,且叫他们歇歇,把咱们的女孩子们叫起来,就在这台上唱两出罢,也给他们瞧瞧。媳妇子们听了,答应出来,忙的一面着人往大观园去传人,一面二门口去传小厮们伺候。小厮们忙至戏房,将班中所有大人一概带出,只留下小孩子们。

一时,梨香院的教习带了文官等十二人从游廊角门出来,婆子们抱着几个软包,因不及抬箱,料着贾母爱听的三五出戏的彩衣包了来。婆子们带了文官等进去,见过,只垂手站着。贾母笑道:大正月里,你师父也不放你们出来逛逛你们如今唱什么才刚八出《八义》,闹的我头疼,咱们清淡些好。你瞧瞧,薛姨太太,这李亲家太太,都是有戏的人家,不知听过多少好戏的;这些姑娘们都比咱们家的姑娘见过好戏,听过好曲子。如今这小戏子又是那有名玩戏的人家的班子,虽是小孩子,却比大班子还强。咱们好歹别落了褒贬!少不得弄个新样儿的:叫芳官唱一出《寻梦》,只用箫和笙笛,馀者一概不用。文官笑道:老祖宗说的是。我们的戏,自然不能入姨太太和亲家太太姑娘们的眼;不过听我们一个发脱口齿,再听个喉咙罢了。贾母笑道:正是这话了。李婶娘薛姨妈喜的笑道:好个灵透孩子,你也跟着老太太打趣我们。贾母笑道:我们这原是随便的玩意儿,又不出去做买卖,所以竟不大合时。说着,又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书》,也不用抹脸。只用这两出,叫他们二位太太听个助意儿罢了。若省了一点儿力,我可不依。文官等听了出来,忙去扮演上台,先是《寻梦》,次是《下书》。众人鸦雀无闻。薛姨妈笑道:实在戏也看过几百班,从没见过只用箫管的。贾母道:先有,只是像方才《西楼》《楚江情》一只,多有小生吹箫合的。这合大套的实在少。这也在人讲究罢了,这算什么出奇。又指着湘云道: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儿,他爷爷有一班小戏,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西厢记》的《听琴》,《玉簪记》的《琴挑》,《续琵琶》的《胡茄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这个更如何众人都道:那更难得了。贾母于是叫过媳妇们来,吩咐文官等叫他们吹弹一套《灯月圆》。媳妇们领命而去。

当下贾蓉夫妻二人捧酒一巡。凤姐儿因贾母十分高兴,便笑道:趁着女先儿们在这里,不如咱们传梅,行一套‘春喜上眉梢’的令,如何贾母笑道:这是个好令啊!正对时景儿。忙命人取了黑漆铜钉花腔令鼓来,给女先儿击着。席上取了一枝红梅,贾母笑道:到了谁手里住了鼓,吃一杯,也要说些什么才好。凤姐儿笑道:依我说,谁像老祖宗要什么有什么呢我们这不会的不没意思吗怎么能雅俗共赏才好。不如谁住了,谁说个笑话儿罢。众人听了,都知道他素日善说笑话儿,肚内有无限的新鲜趣令;今见如此说,不但在席的诸人喜欢,连地下伏侍的老小人等无不欢喜。那小丫头子们都忙去找姐姐叫妹妹的,告诉他们:快来听,二奶奶又说笑话儿了。众丫头子们便挤了一屋子。

于是戏完乐罢,贾母将些汤细点果给文官等吃去,便命响鼓。那女先儿们都是惯熟的,或紧或慢,或如残漏之滴,或如迸豆之急,或如惊马之驰,或如疾电之光,忽然暗其鼓声,那梅方递至贾母手中,鼓声恰住,大家哈哈大笑。贾蓉忙上来斟了一杯,众人都笑道:自然老太太先喜了,我们才托赖些喜。贾母笑道:这酒也罢了,只是这笑话儿倒有些难说。众人都说:老太太的比凤姑娘说的还好,赏一个,我们也笑一笑。贾母笑道:并没有新鲜招笑儿的,少不得老脸皮厚的说一个罢。因说道:

一家子养了十个儿子,娶了十房媳妇儿。惟有第十房媳妇儿聪明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成日家说那九个不孝顺。这九个媳妇儿委屈,便商议说:‘咱们九个心里孝顺,只是不像那小蹄子儿嘴巧,所以公公婆婆只说他好。这委屈向谁诉去’有主意的说道:‘咱们明儿到阎王庙去烧香,和阎王爷说去,问他一问:叫我们托生为人,怎么单单给那小蹄子儿一张乖嘴,我们都入了夯嘴里头’那八个听了,都喜欢说:‘这个主意不错。’第二日,便都往阎王庙里来烧香。九个都在供桌底下睡着了。九个魂专等阎王驾到。左等不来,右等也不到。正着急,只见孙行者驾着斤斗云来了,看见九个魂,便要拿金箍棒打来。吓得九个魂忙跪下央求。孙行者问起原故来,九个人忙细细的告诉了他。孙行者听了,把脚一跺,叹了一口气道:‘这原故幸亏遇见我!等着阎王来了,他也不得知道。’九个人听了,就求说:‘大圣发个慈悲,我们就好了。’孙行者笑道:‘却也不难:那日你们妯娌十个托生时,可巧我到阎王那里去,因为撒了一泡尿在地下,你那个小婶儿便吃了。你们如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便撒泡你们吃就是了。’

说毕,大家都笑起来。凤姐儿笑道:好的呀!幸而我们都是夯嘴夯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儿尿了!尤氏娄氏都笑向李纨道:咱们这里头谁是吃过猴儿尿的,别装没事人儿!薛姨妈笑道:笑话儿在对景就发笑。

说着,又击起鼓来。小丫头子们只要听凤姐儿的笑话,便悄悄的和女先儿说明,以咳嗽为记。须臾传至两遍,刚到了凤姐儿手里,小丫头子们故意咳嗽,女先儿便住了。众人齐笑道:这可拿住他了!快吃了酒,说一个好的罢,别太逗人笑的肠子疼!

凤姐儿想一想,笑道:一家子也是过正月节,合家赏灯吃酒,真真的热闹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媳妇、亲孙子媳妇、侄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里搭拉的孙子、孙女儿、外孙女儿、姨表孙女儿、姑表孙女儿……嗳哟哟!真好热闹!众人听他说着,已经笑了,都说:听这数贫嘴的!又不知要编派那一个呢!尤氏笑道:你要招我,我可撕你的嘴!凤姐儿起身拍手笑道:人家这里费力,你们紧着混,我就不说了。贾母笑道:你说你的,底下怎么样凤姐儿想了一想,笑道:底下就团团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

众人见他正言厉色的说了,也都再无有别话,怔怔的还等往下说,只觉他冰冷无味的就住了。湘云看了他半日。凤姐儿笑道:再说一个过正月节的:几个人拿着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了上万的人跟着瞧去。有一个性急的人等不得,就偷着拿香点着了。只见‘噗哧’的一声,众人哄然一笑,都散了。这抬炮仗的人抱怨卖炮仗的捍的不结实,没等放就散了。湘云道:难道本人没听见凤姐儿道:本人原是个聋子。众人听说,想了一回,不觉失声都大笑起来。又想着先前那个没完的,问他道:先那一个到底怎么样也该说完了。凤姐儿将桌子一拍,道:好罗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节也完了,我看人忙着收东西还闹不清,那里还知道底下的事了众人听说,复又笑起。

凤姐儿笑道:外头已经四更多了,依我说:老祖宗也乏了,咱们也该‘聋子放炮仗——散了’罢尤氏等用绢子握着嘴,笑的前仰后合,指他说道:这个东西真会数贫嘴!贾母笑道:真真这凤丫头,越发炼贫了!一面说,一面吩咐道:他提起炮仗来,咱们也把烟火放了,解解酒。贾蓉听了,忙出去带着小厮们就在院子内安下屏架,将烟火设吊齐备。这烟火俱系各处进贡之物,虽不甚大,却极精致,各色故事俱全,夹着各色的花炮。黛玉禀气虚弱,不禁劈拍之声,贾母便搂他在怀内。薛姨妈便搂湘云,湘云笑道:我不怕。宝钗笑道:他专爱自己放大炮仗,还怕这个呢!王夫人便将宝玉搂入怀内。凤姐笑道:我们是没人疼的!尤氏笑道:有我呢,我搂着你。——你这会子又撒娇儿了,听见放炮仗,就像‘吃了蜜蜂儿屎’的,今儿又轻狂了。凤姐儿笑道:等散了,咱们园子里放去,我比小厮们还放的好呢。说话之间,外面一色色的放了又放。又有许多满天星九龙入云平地一声雷飞天十响之类的零星小炮仗。放罢,然后又命小戏子打了一回莲花落,撒得满台的钱,那些孩子们满台的抢钱取乐。

上汤时,贾母说:夜长,不觉得有些饿了。凤姐忙回说:有预备的鸭子肉粥。贾母道:我吃些清淡的罢。凤姐儿忙道:也有枣儿熬的粳米粥,预备太太们吃斋的。贾母道:倒是这个还罢了。说着,已经撤去残席,内外另设各种精致小菜。大家随意吃了些,用过漱口茶,方散。

十七日一早,又过宁府行礼,伺候掩了祠门,收过影像,方回来。此日便是薛姨妈家请吃年酒。贾母连日觉得身上乏了,坐了半日,回来了。自十八日以后,亲友来请或来赴席的,贾母一概不会,有邢夫人、王夫人、凤姐三人料理。连宝玉只除王子腾家去了,馀者亦皆不去,只说是贾母留下解闷。

当下元宵已过,凤姐忽然小产了,合家惊慌。

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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