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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书房。
许非兴冲冲的展开一副画卷,注目欣赏。
山水画,山间有松,水中有舟,不是传统的清淡写意,山川层层深厚,气势磅礴,极具特色。
不懂行的人见了,第一印象就是黑、密、亮。
看什么呢?
张俪端着碗进来,探头一瞧,呀,黄宾虹的画?
刚收的,怎么样?
兴会淋漓,浑厚华滋,这是晚年的黑宾虹。
她自幼学习,见识还是有的,奇道:你怎么收起近代作品了?
因为古玩越来越少啊,只能收点近现代的。李程儒帮我联系的卖家,才几百块钱。
黄宾虹生于清末,还做过清朝的官,活了九十岁。
他存世作品很多,很早就在市场上流通,但不受重视,后来才成为收藏市场的香饽饽,最高的一幅《黄山汤口》,卖了3.45亿。
许非最初搞收藏,是存着升值的心思,现在没了。
等这屋子古董升到几百几千万的时候,他也看不上这点钱了,所以现在纯欣赏。
唉,真是好,过阵子找人裱上。
这画是没裱的,得衬一层皮纸,以皮纸为轴将画卷起来,然后放进画盒。不能见光,不能受潮,不能进灰尘,定期拿出来打理,方能长久保存。
许非收好画,拿起那碗,怎么还煮点姜茶?
小旭着凉了,吃这个驱寒,顺便给你带了点。
你喝了么?
我又没事。
那也喝点,辛苦做的。
他舀了一勺,送过去,张俪白了他一眼,小抿一口。
再来一口。
再来一口。
别闹了。
张俪扭头推开,正经道:小旭这身体多病多灾的,开春可得锻炼去,不然真成黛玉了。
行啊,正好跟我练武术,一千个大小伙子。
她能拉下那个脸?还不如跟我跑步对了,你今年忙着亚运会,还有功夫拍戏么?
看看吧,实在不行就挂个名。你那边开机也跟着?
嗯,预计初秋开拍。我今天跟李老师通了个电报,她一直在敦煌呆着,过年都没回家。
张俪有往迷妹方向发展的趋势,叹道:她是真的有才华,画画比我强百倍,我见了都很倾心。
俩人聊了一会,她回到西屋。
小旭在床上歪着,无精打采,鞋子胡乱扔在地上。
你出去了?
石榴吵我。
感觉好点了么?
张俪轻手轻脚的躺在外侧,总觉得怪怪的,正想问,旁边翻了个身,不说话了。
年头的任务很明确,剧本确定之后,马上准备新剧。小明,你那边怎么样?
进度正常。
小许呢,你亚运什么情况?
要排练节目,具体时间还没下来,我也说不准。
那就尽量参与,就不对你做硬性规定了。
中心的会议室内,照例开大会。今年如同往年,上头继续往里加人,许非86年来时才三十人,现在六十多了。
也不全是白吃饭的,各部门人手充足,从前期到后期都能保证。
李沐翻了翻文件,道:另外还有个事,上头忽然来了个指示,说要搞个全国电视工作者创作会议,计划在三月份。
要求地市级以上的电视台全部参加,规格很高。
简直莫名其妙,我们一向爷爷不疼姥姥不爱,开哪门子会?所以我找人打听,说是最上头的意思,说电视有前途,要多关注。
全场懵逼,不受待见的庶子忽然被老太爷嘘寒问暖,忐忑不安。
不知道好事坏事,咱们创作环境挺宽松,别上头一重视,反倒弄窄了。
我觉得吧,自己先定个调子,跟同行串通好。如果上头真提创作尺度,软性抗争,摆事实讲道理,我觉得广电领导还是挺开明的。
这个确实,听说电影界开会的时候,电影局局长主旋律,广电副部长百花齐放,最后副部长没干过局长,听说都要调走了。
对,咱们电视剧界不错,不能让电影那帮孙子掺和!
真敢说啊!
许非听的一身汗,也想了想,道:我觉得这是个全国联欢的好机会,咱们应该谈谈资源共享。
具体说说。
比如京台引进《一代女皇》,虽然名声打出去了,但性价比较低,因为我们的覆盖面小。下次可以联系几家电视台一块出资,然后联播,成本低,收视地区也不干扰。
还有我们拍什么剧,需要剧本、需要外景、需要演员,完全可以互相,形成长久的合作关系。
你这是搞小团体啊?
李沐听明白了,电视剧起步十年,初成规模,正是分山头的好机会。丫义正言辞,训道:搞小团体不可取,违背原则,但交好兄弟单位还是要得滴。
您要点碧莲行嘛?
领导不愧是领导
新春刚过,工作就跟没稳当的心情一样,毛毛躁躁,长满了草。许非在中心开完会,又跑到亚组委开会,末了又跟程东几人吃饭。
日常晚归家。
寒夜寂静,院落萧条。他直入正屋,见书房门开着,小旭坐在桌前摆弄那个笔筒。
你干嘛呢?
找几本书看看。
你那叫看书啊?
许非瞧她爱不释手的样子,笑道:给你又不要,不要还来摸,喜欢就拿走呗。
不要就是不要!
她放下笔筒,抱着一本李泽厚的《美的历程》,哼道:我走了!
许老师挠挠头,觉着有点怪,又说不上来。
而小旭回到西屋,翻开书边读边做笔记,与往常无异。
张俪在对面,忙着剧组工作,偶尔抬头瞧一眼。其实她感觉更明显,本来好好的,就这两三天,忽然不爱说话,不晓得想什么,问也不讲。
这丫头心思敏感,性格还倔,下定决心旁人拉不回来。俗话叫主意正,当然好主意坏主意就不知道了。
她准备找机会好好聊聊,这会儿却忙着。
俩人各做作业,约莫十点多钟,张俪搞定了一份数据资料,腰酸脖子疼,遂歪在床上检查。
反复看了几遍,到十二点左右,已经哈欠连连。
还不睡么?
我再写几段,这书挺好的。
那我睡了,你别太晚。
张俪随手把资料垫在枕头底下,又打了个呵欠,缓缓睡去。
次日,晨。
天很冷,暂没出太阳。云朵却也不厚,半阴不阴的铺开一块,还有点发白,预示着中午的好天气。
许非推着车子在门口等,快点快点,我先走了!
来了!
张俪熬夜晚起,急忙忙的收拾挎包,拎着出门。小旭跟在后面,一直跟到大门口,许非奇怪,你也出去啊?
我送送你们。
尽整没用的,你把厨艺学学,给我们做顿晚饭比啥都强。
可以呀,晚上我煮面条,你们回来炸酱。
又吃炸酱面?张俪苦着脸。
我想吃。
行行,回来给你做。
俩人蹬上车子,许非回头看了一眼,见大门敞着,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院里,身形单薄,小小搓着手。
仿佛风一吹,就消失了。
她也正往这边看,目光一碰,心里猛然一跳,那眼神形容不出。
许老师一路心思不宁的赶到单位,连同事的招呼都没顾得上。
今天的事情很重要,对接《渴望十六年》的剧本。有点资历的全在,另有陈长本、郑万龙几位顾问。
郑小龙主持,道:从今儿开始,咱们用三天时间,把本子彻底研究明白,完了马上筹备。
我先说说我的想法,就那个片名啊,《渴望十六年》有点嗦,而且把内容限定了。不如就叫《渴望》,内涵广阔,渴望爱情,渴望生命,渴望新生活,都能说得通。
我赞同,《渴望》有留白有余味,十六年太死了。
可以,那就改成《渴望》。
李沐点头,道:小明,你说说吧。
呃,当初不是定五十集么?我跟小许分头写,我写了大概三十集,到刘慧芳离婚之前。为什么没写到离婚呢?主要考虑前后基调不同,离婚是剧中非常大的转折点,最好统一思想。
李小明对该剧非常看重,严肃道:那前面的部分,我简略说说。主要人物包括刘慧芳、王沪生、宋大成、王亚茹、罗冈、月娟、刘母、竹心等人。
王沪生出身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父亲被抓,自己下放到工厂学习,对刘慧芳产生爱慕。
刘母不同意二人恋爱,她是剧中少有的明白人,认为宋大成才能给女儿幸福。结果刘慧芳认准了王沪生,最终结婚。
宋大成娶了并不爱的月娟。
王亚茹是沪生的姐姐,跟罗冈是一对,生了个孩子被罗冈抱走,不小心丢失,导致性格扭曲,偏激。
这孩子被刘慧芳捡到抚养,王沪生并不喜欢,后来俩人有了亲生骨肉,是个儿子。
王亚茹一直看不起刘慧芳,又怀疑她跟宋大成不清不楚,便安排弟弟的初恋女友竹心回来。
俩人重燃旧情,都没有忘记对方。
刘慧芳知道之后,内心非常痛苦,主动提出离婚我就写到这里。
被许老师和胡同提升审美的众人,听的一身鸡皮疙瘩,忒家庭伦理了!
鲁小威问:刘慧芳主动离婚的原因是什么?
她就是这样的性格设定,牺牲自己,成全别人。
王沪生和竹心最后在一块了么?
呃,按照我的构思,王沪生有这个意思,竹心却抹不过良心,始终没有答应。
那刘慧芳什么结局?
她会遭到一场变故,生病、车祸之类的。养女认回了亲生父母,回来照顾她,儿子在王家生活,因为可以接受到更好的教育。
小许什么意见?
小许?小许?
你说说想法,怎么总走神呢?
哦
许非强拉回注意力,道:这个,呃,我主要想说刘慧芳离婚的原因。单凭自身性格,我觉得不足以做出这么大的决定,一定还有很多别的因素。
比如王亚茹,始终冷嘲热讽,不断刺激她的自尊心和承受能力。而且她一定感觉到丈夫对自己的爱在减少,心思全在初恋身上。
她不是胡搅蛮缠的人,觉得再坚持下去,也不会得到丈夫的回应,这么多东西综合到一块
他越说越躁,终究落不下心,猛地站起身。
主任,我有要紧事,回去一趟!
哎,小许!小许!
院里安安静静。
小旭站了一会,回屋,将一封信摆在桌上,然后收拾东西。
住了两年,本以为行李很多,结果看看那书桌,那台灯,那脸盆,最后只拿了自己的衣服和几本书。
塞成一个小包,存折放在贴身口袋,又瞅了一圈,抹身出门。
院子的一草一木都已经熟悉,雪还没化,一小堆堆着,撒着鞭炮的红屑。她走了几步,脚上忽缠了一团东西。
呵
小旭蹲下身,揉了揉石榴,你也好好的。
她继续往大门走,越走越冷,声音好像都听不真切,有点风,有点细碎,跟着就听一声咣啷!
张俪推车进来,当场愣住。
你怎么回来了?
我资料忘带了
视线落到那行李包上,你要去哪儿?
我,我想回家呆一段。
回家?
张俪拧着眉毛,那怎么不跟我们说,怎么临时才走的,你什么时候买的票?
你给我进来!
她拽着小旭进屋,门一关,你这几天都怪怪的,到底怎么了?
你说话呀!
你要急死我么?
到底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走?
一个劲问,小旭只是低头不应。
张俪瞧她的样子,不由动了气:这几年我们同吃同住,再亲近不过,还有什么不能对我讲的?我如果不回来,你是不是就这么走了?你想让我一辈子不安生?
话太重。
小旭鼻子一酸,低声道:真没什么,我就是自个想了想,还是走一个的好,免得被人说闲话。
谁说闲话了?
街坊邻居都长着眼睛,他们不会看么?以前还有沈霖就活着,现在剩我们仨,让人家怎么议论?我还没轻贱到那个份上。
可你也不能一走了之,你让我们怎么办?
不走又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办,你不知道怎么办,他也不知道怎么办,还要这么住下去?住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好似一口硕大无朋的箱子从天而降,开了盖子,所有的罗愁绮恨都装在里面。
五年前,香山下着雨。四年前,在西湖边。三年前,大观园诸芳散。两年前,同住一屋檐,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今儿彻底挑开了,说明了,露了底子,小旭捂着脸,索性我走好了!
你这是什么话?你要是走了,我又怎么能跟他在一块?
他喜欢的是你。
他也喜欢你。
小旭浑身一颤,再也压抑不住,泣不成声。
张俪捧着她的脸,给抹眼泪,他要是不喜欢你,为什么冒着大雨去买药?为什么把你的事情看得比自己的事情还重?为什么只跟你斗嘴,没大没小?
呜呜呜
越擦,哭的越厉害。
好像要把所有的小心,猜测,难过,通通发泄出来。
你还记着,我们拍金兰契的时候么?我说我在这里一日,便与你消遣一日。
张俪也受不住,红了眼眶,我当时就对自己说,这辈子都不会让你受委屈的,要走也是我走好了。
我要是因为你走了在这呆着,我又成什么人了?
你别哭,别哭
小旭又抹着她的脸,我长这么大,认识这么多人,除了爸妈妹妹,就是你们两个。在一块挺好的,却也挺不好的,总得有一个狠下心,不然怎么办呢?
许非以为自己挺明白的。
对张俪是喜欢,温柔大气,能内能外,符合了所有想象。对小旭是心疼,还带点可怜,主要由于固有的印象。
但后来不一样了,怎么个不一样,自己也说不清。那已经不是固有的印象,而是在身边活生生的,可爱又可气的一个女孩子。
她这两天就很古怪,早晨那个眼神更让他放心不下,总觉得有事儿。
紧赶慢赶的往家骑。
寒风不停往领子里灌,身体却烫的吓人,一路到了新街口,进了胡同,看到了院门,关着。
他心脏猛然一提,急忙打开,先看到了张俪的自行车,又跑进西屋。
俩人都在。
直到此刻,许非才开始大口大口的喘气,冷气侵入燥热的内脏混成一团,又痛又冽。
跟着看到了地上的行李。
小旭泪痕未干不知所措,见他一步步过来,不自觉的想往后缩,下一秒又向前倒去,被紧紧抱进怀里。
你疯了?你干什么?
放开我!
快放开我!
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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