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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难 第五章 黍离 (一)


更新时间:0001年01月01日  作者:酒徒  分类: 历史 | 架空历史 | 酒徒 | 《明》 
第三卷国难第五章黍离(14)

祝大家读书愉快!

《明第三卷国难第五章黍离(一)

塞外的夏天短暂而美丽,纯净的日光穿过低垂的白云,将温度洒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滚滚黄河如同一条金色的飘带从南方卷来,被长生天奋力一挥,在参合坡,岱海,准葛尔、达拉特等的画了一个道劲的几字,于和林再次折转南流。湿润的风从徐徐河面上吹过,吹尽古来征战的浸染的硝烟和血渍。将丰泽的草原洗成翡翠般的苍翠与莹润,一如数几万年恒古不变的宁静与安详。

夏天的草原就是天堂,风里边没有了冬天黄沙与白雪,柔软如少女的**。羊群如珍珠般洒在草地上,只有风吹过时,你才能在重重碧海中注意到羊毛反射的日光。经历了长达六个多月的寒冬,牲畜们抓紧时间**每一个夏日。四个月后,北风再起,这里将又恢复为狂风和暴雪的世界,从天堂走向地狱。

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商人和创业者也随着夏天的脚步聚集与黄河大拐弯处,丰富的矿藏,宽阔的土地,纵横的河流无一不为新兴产业提供了便利。自从十几年前那场战争结束后,此处就成了圆梦之所,隐隐已经取代当年的怀柔,无数几年暴富的传说以这里为中心流传。特别是达拉特部所在,幸运的奸商徳勇“无意”间买了块飞地,居然轻松的在旧河**挖出了黄金,羡慕的商人们提起来都流口水。

风中隐有婉转悠长的牧歌从远方飘来,在草尖上萦绕几周,又随着风飘向远方,飘进创业者的耳朵里。

高徳勇将手中的报纸揉成一团,长长的叹了口气,奋力将其抛出窗外。小楼外不远处的旧河**,从全国各地招来的高家伙计正忙碌着。将一框框黄沙挖出来,用水车汲取黄河水。于几个大小水泥池子中来回冲刷,干的十分热闹。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这个池子有,好大一砣”!一个伙计大声叫嚷,吸引了一群人围观。

是金沙,这里是高胖子这辈子走南闯北都没见过的好金矿,这里的金沙经北平书院测定,纯度高达九成八(98)。自从发现这个金矿以来,借着临近黄河的便利,每年胖子都能淘出近千两黄金。今天是二十一号洗金池放水的日子,刚才那个伙计肯定在水面下看到了狗头金(天然金块),所以才这般兴奋。

提起金子就满眼放光的高胖子今天偏偏打不起一丝精神,撑起疲惫的身躯,关上窗户,顺手拉下窗帘。将伙计们的吵闹格在窗外,热闹是别人的。他什么都没有。俏晴儿赤着双足,精灵一样从地毯上飘进高胖子的房间。她身着一袭淡绿色的纱袍,双足腕间各套一串银铃。走起路来,叮叮当当,配合着她那日渐成熟的身躯。更让人目眩神摇。

每一岁都有每一岁的风韵,这是北平书院的一个西洋画家对晴儿的贴切评价。高徳勇半生从未做过亏本买卖,唯独晴儿这笔,是不折不扣,心甘情愿的“砸”在了手里。

“老爷,叹什么气呢,难道你不喜欢听见大伙淘到金子的欢呼么”?晴儿走到高徳勇身后,轻轻的将身体帖在他肥厚的背脊上。

这是二人之间最温馨的一个动作,每当高徳勇叹气的时候,背上帖一团温香软玉,所有的烦恼都会被晴儿怀中的温暖所融化。令晴儿以外的是,今天这几十年屡试不爽的绝招也失去了效果,高徳勇从肩膀上探过胖胖的双手,轻轻摸了摸晴儿的柳肩,叹息着吩咐道:“晴儿,收拾一下东西,咱们明天回北平吧!”

背上的**紧了紧,旋即恢复了平静。晴儿轻轻亲了一下高胖子的耳垂,语调依然如平日一样温柔,“我这就去安排,老也不是喜欢这里的风光了吗,这里的夏天如天堂般,整个中原可都找不到第二个如此美丽的地方”!

这片黄河岸边的土地是高胖子花了重金从凉王手中购得的,方圆百余里。当年为了独占这块金矿,高记钱庄下足了本钱,光从武安国口中“买”到这个矿场位置示意图就花了高胖子十几万块银元。加上寻找矿床,千里迢迢运送水泥修建洗金池,修建工人住所与高胖子“行宫”的费用,共耗资三十万。矿场投产后,每年春末,高胖子与晴儿都要缀着春天的脚步来到这里,在装饰得如江南书院般雅致的小楼上度过一个凉爽旋昵的夏天,一边听伙计们淘到金沙兴奋的叫喊,一边计算上一年的经营得失。整个家族只有他们两个人,一块**着难得的人间宁静与喧嚣。今年夏天刚来到此地十几天,高胖子居然提出要马上离去,俏晴儿当然不高兴,撒着娇,磨磨蹭蹭等待高徳勇改变注意。

“让冯文桂留下,这个矿上的事情以后就交给他全权处理,咱们明天一早就回北平去。你下午再写几封信,派人快马送到全国各地的大掌柜手中,让所有大掌柜下月初十高到北平见我,再……”。高胖子以与晴儿之间少有的严肃语气发布命令,连珠炮般,片刻都不停歇。

晴儿轻轻地从高徳勇的脊背上溜下来,快步走到桌子边将高胖子的命令逐条记录,又清晰地重复了一遍:“金矿交给冯文桂打理,明天一早回北平,安排各地掌柜……,老爷,难道生意上出了什么事情吗”?跟了高胖子近三十年,俏晴儿第一次看到胖子如此颓废的表情,就是在北平被郭璞逼得挥刀割肉,刀刀见血时,晴儿都没见过胖子如此沮丧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胖子如此失去了与生俱来的镇定?

“没有,我突然觉得倦了,想休息一下。晴儿,这次咱们回了北平,我打算收拢资金,将家业给孩子们分一分,让他们多花些心思打理。咱们两个忙活了这么多年。也该歇一歇……”高胖子不愿意过多解释。言不由衷的说。

今天胖子一定发烧了,俏晴儿将柔夷轻轻的按在主人的额头上,晶莹的碧眼盯着高胖子的瞳孔。肥厚的额头软而富有弹性,温度正常,摸起来非常舒服。就连彼此之间眼神也一如既往,关切并带着几分调皮。

在这双散发着银票光泽的瞳孔后,一定隐藏着什么东西。俏晴儿从彼此的目光中感受到了胖子心绪的沉重,二人相伴了几十年,胖子的一举一动。晴儿都了然于心,知道对方突然间又起了什么坏念头,又打算设计圈套去蒙骗谁。惟独这次,晴儿看不出这双眼睛中所藏的秘密,只是凭本能感觉到,这秘密,深邃而忧伤。

高胖子用肥厚的大手握住晴儿的手腕,轻轻的一拉。爱怜地在晴儿的额头上啄了一下,将抱整个**抱在怀中。“晴儿,我不是一时冲动,我想收山了。记得那年你说过的威尼斯吗,等在北平将家产做成股份给孩子们分了。咱们去那里吧,找个没有烦恼的地方住下来,只有我和你……”

“只有我和你”。俏晴儿闭上眼睛,用温润的**堵住高胖子下边的话。这是她等了二十年的答案,为了这一天,她放弃了做高胖子地第十房妻子的机会,不要任何名分,无怨无悔的陪着他,陪他天南地北地赚钱,陪他应酬,陪着他的欢笑而欢笑,焦虑而焦虑。晴儿没有根,高胖子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而高胖子除了众多妻儿和晴儿,念念不忘的,还有他的故园。

“感谢主,他终于为了我放弃了家业,放弃了众多妻子,放弃了他的老家”,晴儿陶醉的**着高徳勇**的爱意,身体刹那间被幸福充满。今天高徳勇终于肯跟自己走了,这个秋天过后,怀抱中这个男人将永远属于她,不再与任何**共享。

晴儿不想再追问胖子的心事,她是个聪明的**,知道给自己的男人留一些空间。这个国家与她没人和关系,发生了什么大事她也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是怀中这个男人,喜欢他地精明,他的狡诈,甚至他的贪婪,喜欢和他在一起谋划,分享成功地感觉。陶醉中的晴儿没有发现,在胖子的眼角,一颗浑浊的眼泪悄悄的流了出来,慢慢地干涸。

窗外,清风吹动报纸,仿佛识字般翻动着报纸的首页:“定辽公失踪十余日,下落不明”!

该死的武安国到底哪里去了,怎麽还不现身!京城大学士府,黄子澄背着双手,焦虑的在灯下来回踱步。明的,暗的,手中能调动的力量全部散了出去,就是找不到武安国的下落。这个平日让人心烦欲其死的武安国就像一滴露水般蒸发在淮河畔,各州各府,均找不到其踪影。可他又好像无处不在,派去的亲信一波波赶回来,除了带不回武安国本人外,对武安国在民间所作所为却赞不绝口,仿佛亲眼目睹了他这是几年如何修路,如何治河一般。

有些人,他存在的时候你感觉不到其重要,只有他消失了,你才会发现这世界没有了他,真的缺少了很多东西。黄子澄现在对齐泰当初劝告自己不要轻易触动武安国的建议深有感触。武安国在修路治河的时候,手中无一兵一卒,也不的皇帝信任。可那时北地三王虽然对朝廷不敬,举止却多少还有些顾忌。大伙背地里如何捅刀子不问,表面上至少维持了一团和气。武安国一走,泰、晋二王相继而动,搅得朝廷鸡犬不宁,廷议时七嘴八舌,日日忙着商议如何应对,连试行井田制度这种大事都没时间细议。焦头烂额间,辽王告状的折子又来,投诉燕王朱棣麾下悍将苏策宇带数万人马于北方林海深处穿过辽王领地,不知去向。

“谬种,看本大人笑话”!黄子澄恨恨地骂了一句,烦躁的将书桌推倒在地上。黄家的仆人丫鬟匆匆忙忙地跑进来收拾,被大学士每人赏了两脚,全部踢了出去,“滚,想滚那里就滚哪里去,别让人看着心烦”!

这个姿态可是有辱斯文,这是咱家老爷吗?仆人们彼此用目光探询着。灰溜溜地退到了门外,惊魂稍定。又听见黄子澄在书房大骂道:“都滚到哪里去了,没有用的东西,该用你们时一个都不见”。

眼前这局势能怪武安国吗?黄子澄自己也知道理亏。武安国遇刺消息传来第二天,是自己先怂恿建文帝下旨调动安东军北上济南府,做出积极防御之态的。谁料到没有吓到燕王,反而把泰、晋两个混蛋王吓乱了阵脚。

可如果武安国不躲起来,这次肯定也和自己往常玩阴谋玩过了火时一样,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可偏偏武安国十余天不肯露面,太不顾局势了。自己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六艺经传皆能倒背,黄子澄觉得天下英豪都应该唯自己马首是瞻才对。从来没想过字都写不完整的武安国是不是就应该站在那里,伸长了脖子等着朝廷磨刀。

不行,明天早朝得安排周崇文再上一本,调动更多兵马到北方防御。河南那个周王与燕王走得近,万岁不一直看他不顺眼吗,干脆这次就以周王谋反为借口,傻哥小鸡给候看。黄子澄从书架上翻出一卷很少打开的地图。展平了,铺在仆人们刚刚收拾整齐的书桌上。此时必须让诸王们看到朝廷的决心。不能由着他们胡闹。这次干脆将开封地周王,荆州的湘王一并拿下,然后让晋王将受其节制地代王交出来表示中心。否则就先那战斗力最弱的威北军开刀。泰、晋、燕三王互相猜忌,只要朝廷抢了先手,未必不能将他们吓住。况且当年先帝倾力拉拢的靖远将军还在晋王和燕王之间,保持着足够的威慑力。

“周、齐、湘、代、岷诸王,在先帝时,尚多不法,削之有名。今欲问罪,宜先周。周王,燕之羽翼,削周是剪燕手足也”,黄子澄提起毛笔,在给允文的奏折上写下了经过深思熟虑的削藩策。如意算盘打完,他的心情约略平复些。只要熬过了这个难关,自己就将是古往今来第一名臣,青史上都会记载下自己今日的决断。黄子澄仿佛看到了三个趾高气扬的藩王突然被朝廷地动作打的措手不及,狼狈应对的局面。那时候,像自己今晚这么难过的,一定是北方那个姓郭的家伙,谁让他沽名钓誉这么多年!

灯下移动地图,黄子澄的目光又放到与燕王封地接壤处。这次北上,还是能不惹燕王就不惹燕王,吓唬他一次,别真打起来最好,否则生灵涂炭,有损陛下仁君之名。这济南也开封之间的防御要加强些,那边没有高山大河作为屏障,打起来刚好任由燕王麾下的骑兵施展。

难啊,朝廷诸臣就知道和自己争论,每一个真正关心国事的。特别是那个自作聪明地户部侍郎卓敬,居然提出了擒贼先擒王,趁三个藩王未能勾结在一起,准备不足的时机,调倾国之兵铲除燕王。燕王即去,其他诸王自然无力反抗这种笨办法。震北军地威名难道是吹出来的吗,这样的军队,只能智取!

为家国安全计,该考虑在开封与济南间修一条防线了。黄子澄用西洋毛笔沾了些墨水,在地图上平平地划了一条黑线。这又是一个大工程,好在武安国修路造桥时留下了很多如何组织施工地会议记录,条理清楚,让工部派些人手照搬照抄经验并不难。这事儿得抓紧,明天早朝后就招集几个亲信研究其可行性和可靠性。

屋子内的自鸣钟叮叮当当敲了十一下,将黄子澄从沉思中惊醒。该死,有借鉴了武安国的想法,可行与可靠。黄子澄使劲揉着眼睛,希望将这古怪地念头从心中赶出去。姓武的异端邪说就是毒,连自己这饱读圣贤书的人都受了他的蛊惑,何况其他意志不坚定者?想着武安国平素坚持的那些准则,黄大学士又一阵心烦意乱。这施工么,当然要可行可靠了?可其他呢,那该死的平等!

‘平等’二字从黄大学士眼前一闪而过。武安国坚持的平等而不是礼教,那朝廷的忠信节义,长幼尊卑之礼就约束不了他。他的消失也合情合理。自己这么多年想尽办法设法陷害他,有默认了周崇文派人暗杀他,参照按平等理念,武安国会不会用同样的手段对付自己呢。想着,想着,黄豆大的汗珠子一粒粒从大学士脑门上冒了出来,带着凉气滚了满脸。

那姓武的家伙据说可是富可敌国,他要出钱买凶的话……黄子澄突然听到自家屋子顶上瓦片被人踩动的声响,轻轻地,若有若无,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夜空中仿佛有无数支火铳对着自己,扳机慢慢扣动。

“来人,来人”!整个大学士府都被这声嘶力竭的呼喊惊醒,灯球火把亮如白昼。

《明第三卷国难第五章黍离(二)

夜,宁静而漫长。

刘家港并不宽阔的水面上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全新的,半旧的,满载的,空舱的,密密麻麻,如过江之鲫般蜷缩在港口里等待市泊司官员签发的离港令。江南过早来临的夏天将水面烤得臭哄哄的,散发着一股极其难闻的味道。太阳一落山,成群结队的苍蝇就随着臭味飞了过来,钉在船舷,帆面,甲板一切能落脚的地方,寻找着船上还能被刮到的一点营养。

显然苍蝇们的收获不大,这些船只已经被细心的市泊司官员“刮”过几次,能剩下的,也就是搬不走,吃不下,亦不值钱的木板了。(酒徒注,明代地图与现代不同,刘家港在当时属于长江口处的重要港口,郑和数次下西洋皆从此出海)。

“,有完没完,也不怕撑死”,一个肩膀上搭着白毛巾的船老大驱赶着苍蝇,望着新建市泊司的方向恼火地咒骂道。市泊司取代原来的海关成为船运最高管理部门是最近才发生的事,原来很严格但对大伙都很公正的海关现在仅仅成为市泊司的一个下属分支,负责检查到港货物。

“撑不死的,他们这般家伙胃口大着呢,你听说过狼能吃饱吗,除非我们大家都是佛祖”,临近船队的船老大从舱中探出头来,笑着安慰。这个人面孔很英俊,有种被硝烟熏撩过后地镇定,配上那结实的肩膀,给人视觉上一种极其具有冲击力的阳刚之美。

“这帮天杀的人渣!我的船都在这等了十四天了,还没让离港,放在去年,北方已经跑一个来回了!他,你说这般禽兽,到底还让不让人活了!”白毛巾船老大气愤地骂着,不知道用怎样的语言才能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愤慨。建文朝廷试行古制,在各个可以控制的海关之上凭空架起了市泊司,南来北往货物,无论发向哪里,一概要归市泊司管理,统一收购,统一标价,然后让各地商人们再向市泊司赎买,方能运出港外。朝廷的告示和报纸上说了,这样可以减少无德商人们投机哄炒,维持秩序;亦能减少货物交易**中给国家和百姓带来的损失。可明眼人谁都知道,在一进一出之间,市泊司已经砍了大伙两刀,所谓秩序,所谓周礼,不过是少数官僚以国家名义的抢劫行径,明火执仗。

“就是,真不是东西,抢了我们就抢吧。连条生路都不给,早知道这样,我们窝在北方不出来了”,更远处一艘大船上,出来乘凉的船老大气愤地搭腔。他的议论得到了很多人的赞同,远近数艘船陆续有人发表了对市泊司的看法,南腔北调表达着对朝廷的不满。

“再等等吧,光站着骂没用,他们不会听。马上有风暴来了,到时候就看大伙眼睛够不够亮”。丢下一句让人摸不到头脑的话,最早出来搭腔的那个英俊船老大落下了窗子。他的船很新,每一艘都装满了辎重,看起来是准备跑远洋生意的样子。

大伙闭上了嘴巴,各自回舱休息。有头脑机灵的船老大借水面的灯光打量不远处那支满载的舰队,仔细一琢磨,心中立刻被好奇充满。那个英俊船长的舰队居然全是清一色的“逐浪”级混帆船,这种船大小届于原来水师的月级舰和星级舰之间,在货船中属于小字辈。但是代表了大明最高的造船技术,船身和船底都根据这几年的航海经验和要求进行过改进,在洋面上航行,迅速而稳健。除了载重量稍小外,逐浪级混帆船几乎没有太明显缺点。特别是对水手数量的要求,简直降到了有史以来这般大小的海船的最点,一个船老大曾经在酒桌上开玩笑说,自已一只手就可以将此船开走,另一只手还可以留下来拎酒壶。

能同时将一支舰队换装成“逐浪级”混帆船的东家肯定是个大人物,一般百姓出不起,也舍不得出这么大的手笔。而这种规模的海船用来做生意其实并不十分划算,除非用它来向北方运送时鲜水果或向南方贩运肉食。当然,做探险船就另当别论了,可现在,除了朝廷不相信,整个大明商人都知道西行航线是九死一生的航路。

那个英武船老大,莫非他是……?几个船老大同时猜到了一个人,现在各个港口都贴着此人的头像,据朝廷的告示说是此人参与刺杀并直接导致了武侯的失踪。可私底下大伙都知道,武侯失踪不是因此人而起。朝廷上这手贼喊捉贼的把戏大伙见惯了,并不觉得新鲜。

马上有好戏看了,几个船老大不约而同地将船向外侧挤了挤,给探险船队让出一条通道。如果那个英武的舰长是邵云飞的话,眼前这支探险船队一定是那支从阿拉伯海中杀出一条万里血路的冯氏舰队。他们到此港补给的目的未必仅仅是为了补给,刘家港市泊司那群眼里只有银票的官吏认不出船只的区别,冯氏舰队刚好在此混水摸鱼。而区区刘家港中卫所那几条小巡海战船,对付这些普通老百姓还可以,真的惹火了邵云飞,恐怕他们连葬身的地方都找不到。

“看到没,那只船队已经补给足了,大伙机灵点儿,如果他要不经允许就起锚,咱们就跟着”,白毛巾船老大缩回船舱,压低声音通知自己手下的伙计。法不责众,大不了大伙从此不来南方,虽然从在南北之间往来运货利润很高,正宗北方货,特别是价格昂贵的奢侈品在江南官场很抢手,而南方的粮食又是北方不可或缺之物。但官员们这样玩法,大伙还不如拉了货物跑日本,那里的粮食产量一样丰富,奢侈品一样有市场。特别是九州一带,自从大明朝灭掉了足利家的主力部队与水师后,奄奄一息的南朝居然死鱼翻身,将今川将军打出了九州。重新振作起来的南朝处处以北平为榜样,为了振兴,那里的老百姓几乎可以不吃饭,省下大把的粮食用来向北平等地出口换取工业设备和火器。

“知道了。我敢打赌那船今晚就走,天擦黑的时候我见一伙人上了船,然后他们的伙计就不再四处张望!”副手笑着对船老大的决定表示赞同。“市泊司那伙兔崽子,不是嫌大伙给的钱不够多么,好了,老子走也,让你一个子儿也落不下!”

流言在私下里传播得一向比正规渠道快。没等到后半夜,整个港口的船口居然已经默契地给冯氏舰队让出一条狭窄的水道来,仿佛它不但会夺路而出,而且一定就在天明之前要夺路一般。

“他奶奶地,这下不走都不成了。”邵云飞从船舱中探出脑袋,港口中无数不眠的货船期待地点着灯笼,仿佛无数睁大了的,充满期盼的眼睛。

“谁让你露头的,”郭枫嗔怪地给了老伙计一拳,“再不走,天亮刘家堡的水师弟兄们也不好交待了,朝廷命令他们严查港口,务必将你找出来,他们再装瞎子,也不能看不到这么扎眼的一支舰队啊,况且大伙现在都躲得咱们这么远,不是明摆着告诉市泊司那帮家伙,这里藏着正主儿么?”

邵云飞憨厚地笑了笑,他也没料到自己一露头就露出了这种效果。从洪泽湖回来后邵云飞又潜入了京城,于科学院现任院长凌昆手里讨了一件中看不中用的“法宝”,然后在徐辉祖的安排下大摇大摆出了京师,来到刘家港和冯子铭等人汇合。

“走吧,再不走,估计大伙都该失望了”,郭枫出去看了看水面上的情况,转回来笑着说道。都说人的名,树的影,邵云飞这张招牌打出去,阎罗王都避让三分。看水面上那些船挤得,彼此之间都挨到了一起,好像生怕阻挡了邵云飞的路,被他麾下的水手推下江去。

“大伙各自回船,十分钟之后陆续起锚,按船舷编号列队”,邵云飞看了看表,微笑着下达了命令。“还是老样子,我打头,老冯局中调度,小郭子殿后”。

“是,老大”船长们哄笑着各自散去。邵云飞让大副走进水手舱喊醒熟睡的水手,自己起身走上了甲板。

港口的水面上已经有些凉意,蚊蝇都已经睡去,黑漆漆的江水依然散发着刺鼻子的味道,邵云飞的眼睛有些受不了刺激,两行热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他已经成为被通缉的嫌疑犯了,名誉和爵位都被朝廷剥夺。虽然妻儿被好朋友们秘密送回了北方,但此次去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光明正大地回来。

一块热毛巾轻轻地塞进了邵云飞的手中,背着光,一个比邵云飞还高的汉子伸手拍了拍邵云飞的肩膀,“走吧,长风破浪会有时,朝廷不承认你,那些百姓,那个不知道你是邵云飞,又有哪个向官府去汇报了。”

邵云飞点点头,使命在肩,无论多么留恋,他亦不可再多耽搁。他的旗舰上载着样重要物品,有了这家伙,再多的阿拉伯舰队开过来,邵云飞也有信心将它们拒在南中国海之外。

“起锚”,邵云飞站在船头一声断喝,惊醒了整个港口的睡梦。满港的灯光中,大明探险船队一艘接一艘地缓缓驶离港口。几个大胆的商家趁着黑暗,偷偷地跟在探险船队身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刘家港。

又有几条小船跟到了率先逃离的货船身后,悄悄地起锚升帆。紧接着,几条大船跟在了这几条小船后边溜向远方。沉睡中的港口瞬间恢复了生机,一面面船帆陆续升起,仿佛有人在暗中指挥般,排着长队,鱼贯而出。

“天哪,有人带头造反了。”刘家港中卫所的水军好半天才清醒过来,在指挥官的号令下慌慌张张地穿好衣服。解开战舰缆绳,准备进行拦截。

眼前的景色难以置信,才一会儿功夫,小溪已经汇成汪洋。成群结队的商船浩浩荡荡向港外冲去,根本不顾忌巡航舰队的灯火指令。很快,几条巡航船就被冲散了,官兵们眼睁睁地看着商船消散于茫茫大海中,没有人开枪,也忘记了开炮。

“为什么不开炮。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开炮!”飞奔而来的一艘小艇中,市泊司转运使赵大人气喘吁吁地质问刘家港水师官兵。显然这个赵大人是被属下从被窝里拖出来的。乌纱帽戴得歪歪斜斜。一只脚穿了官靴,却没顾得上踩到底,半个靴帮在脚下踩着,就像戏院里主角出台前垫戏的小丑。另一只脚却连袜子都没套上。惨白的大脚丫子在气死风灯的照射下荒诞地于靴子后边来回伸缩。

“噗哧”几个官兵被赵大人的打扮逗得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个运转使赵大人出身市井,小字叫狗儿,他老爹是兵部侍郎周崇文家的厨子。这几年周崇文在官场上混得风声水起,家里的仆人也跟着发迹。赵狗儿被周崇文改名子叫赵构,从军报国,不久就在西南冒了别人一份战功,被朝廷破格提拔为太仓州县令。旋即因贪污被逐。建文继位,黄子澄锐意复古,市泊司成立的时候周崇文又把赵构以熟悉地方政务为名举荐出来,让他当了市泊司运转使。主管刘家港货物调度和对船只征税。多年来,水师官兵们在曹振统带下,每战必胜。军官们极度看不起赵大人这种后门政客,所以对其指责充耳不闻。

运转使大人也从官兵们鄙夷的目光中感觉到了自己形象的龌龊,但此际顾不上整理衣衫,那一艘艘离港而去的船舶,就是一张张随波逐流的银票,让他们这么轻易地跑了,什么时候才能弥补这些损失?记得临上任之前周崇文大人曾私下吩咐,朝廷新增加的用度就着落在这些海船身上。运转使这差事涉及到恢复周礼的成败,一定要干好。如果干砸了,想想周大人那阴冷的眼神,运转使赵构脖子后就直发冷。将大脚丫子向裤腿后藏了藏,大声喝道:“今晚那位将军当值,叫他出来见我!”

“不敢称将军,在下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巡逻舰队队长,不知大人有何见教?”刚才发笑的官兵队伍中走出一个中等身材的团级军官,嬉笑着向运转使见礼。

见对方职别不高,运转使赵构的气焰立刻涨了三分,**在甲板上一叉,戟指怒斥:“为什么不拦住这些暴民,你眼睛瞎了,没看到他们不奉朝廷号令,擅自逃离吗?”

“是么,让我看看,”巡逻舰队队长转过头去,将赵大人晒在了一边。洪武朝北伐时重视武功,所以武将们都有一股傲气。到了安泰朝重文轻武,文官自觉身份高武人一头,武将们非常不服气,文武渐渐离心。好在安泰帝向来不允许文官干涉武事,武将亦不管国政,也保得国家太平。建文初登大宝,周围信任之臣全是文官,文武之间的职责就有些分不清楚了。不少文官动辄对地方卫所官兵意气指使,弄得双方很不和睦。这个舰队长级别不比运转使低,自然有足够理由不买他的帐!

赵构见对方不不理睬自己,心里更急,顾不上斯文形象,跺着脚冲着官兵们大喊大叫起来:“为什么不开炮,知不知道你们的职责。耽误了黄大人的事,你们担待得起吗?如果黄大……呃……如果皇上追究下来,看你们哪个能逃得掉!”

底层士兵互相张望,这个赵大人说得结果如此厉害,不知是否该听其号令。眼见着小艇的底都快被他跺烂了,想是此事关系十分重大。但向全无武装的商船开炮,好像是海盗行径,水师自成立以来就没干过这种伤天害理之事。

“赵大人暂且息怒,这炮,实在开不得,”等运转使赵构叫累了,舰队中一个参谋打扮的军官从人堆里闪了出来,施礼说道。暗中放冯子铭离开是几个军官商量好的事情,冯子铭和邵云飞号称称不离砣,有冯子铭在,邵云飞就离不了多远。邵云飞在,那么消失于人海中的武大人肯定也在。所以大伙对冯子铭等人闯出港口反应一个比一个迟钝,对拦截商船也不热衷。但一下子放跑这么多商船,真要是朝廷怪罪下来,大家的责任亦是小,不如采取息事宁的人态度,先让市泊司不要过分追究。

运转使赵构微微一愣,官兵抓贼居然开不得炮?哪有这道理?停下叫嚷喘口粗气,恼怒地喝道:“为什么开不得,开炮。开出问题来我担当!”

“大人且听属下一言”,舰队参谋涵养极好,不与赵构这种小人一般见识。又施了个礼,不紧不慢地说:“当今圣上以仁义治国,爱民如子,我等自然不能时刻不记着圣上教诲。这些商船虽然不奉朝廷号令,但毕竟还是大明子民,没犯死罪。今天大伙要是开炮拦截,黑灯瞎火地打死几个,被御使们知道弹劾上去,恐怕,恐怕非但我家水师统帅曹老将军,就是当朝的黄大人亦不会站出来替大家说话,到头来,倒霉的还不是咱们这些芝麻官儿?”

“可,可此事叫我如何向黄……皇上交待,”运转使赵构不算太笨,喊开炮喊得紧,真的放手杀人,他亦不敢保证过后没人追究。听完舰队参谋的话,登时没了主意,木呐地向左右询问。他手下那群幕僚不过是跟着来刮地皮打秋风的,哪有人身上藏着真本事。见长官来问应对之策,支支吾吾,谁都说不出个所以来。

“依卑职之见,大人收了这么长时间税,差不多已经完成了任务。跑了几条小船,具体数字回去查查也就清楚了,没必要太伤肝火,”舰队参谋显然是个有胆识的人物,先用几句话吓住了赵构,然后开始睁着眼睛瞎掰。“况且那些钉大点儿的船,载不了多少货物,即使他不是在夜里偷跑,我等也未必看得见,顾得过来!”

“就这么……”,运转使赵大人指着参谋口中“几艘钉大点儿小船”点亮地满江航灯,将双眼瞪得如牛睛一样抗议。“就这么完了。”

不这么完了你还想怎样,我们去抓,抓完了你们来刮。你们不怕被人骂,我们还顾及着水师威名呢。舰队长苦笑着,不肯答话。

“当然不能,我等马上就起锚去追首恶,一定竭尽全力将他们追回来!”舰队参谋再次提出一个好建议。

“对,对,只追首恶,胁从不问,书,书上向来这么说,”市泊司的小官吏们一同附和,水师这个参谋就是高,要不然人家水师怎么能百战百胜呢!

“谁是首恶,首恶在哪?”赵大人也知道这是唯一的解决方案,心痛不止,依然不甘心地问。

参谋掏出一支望远镜,调了调焦距,示范了一下,递到了赵大人手里,边教他使用望远镜边骂骂咧咧地说道“他们向西南逃了,您看那一串灯光就是他们发出来的,就那串,对就是他们。他,队形排得还挺整齐,趁着咱们在这里接受赵大人指教的时候跑得这么快,看老子今天怎么追你。”

一串灯光被望远镜拉回到运转使眼前,远方江水与海水交界处太黑,已经判断不出趁大家议论的时候,那支带头闹事的船队跑了多远。黑夜中,航灯跳荡起伏,随着浪涛的节奏,慢慢,慢慢,消失于茫茫大海里。

“邵史,我们下一站去哪,”晨曦中,位置在探险舰队正中的冯子铭打着旗语向着舰询问。此一去,他已经成了大明叛臣,虽然为了顾全朋友之义与航海大业不得不如此,冯子铭依然无法让自己的内心不受到煎熬。自从南巫里遇到姑苏朱二,几乎第一天,冯子铭都在内心煎熬中渡过。他不愿意将心事告诉别人。大家同生共死一场,冯子铭不想和别人争吵。大伙永远都是好兄弟,即使彼此之间选择的道路吵同。冯家算个大族,他这些年把精力花在探险上,已经被族中一些长辈誉为不务正业。无数人曾经劝他趁着第一次远航归来的功成名就收手,以此为终南捷径走向仕途。可是冯子铭舍不得大海,仿佛未知的远方永远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他。一次次远航,给他带来了声望,也给他带来了更大的压力。自小受到的忠、孝概念在一次次风浪里受到冲击反而使冯子铭愈发放之不下。

这次,如果不是因为武安国就在邵云飞的船上,冯子铭宁愿继续待在刘家港,等到市泊司官员吃饱喝足,拿够了贿赂后放大家离开。可偏偏邵云飞把武安国一家接到了自己的舰队上,就像其他几次一样,冯子铭不得不再次背叛心中的礼法帮助好朋友。

“南巫里,去守中国海的南大门,”邵云飞用旗语回答,豪情万丈。烈焰凤凰旗帜逐一在每艘战舰上升起。这种小型战舰到了南巫里,在叶家协助下加装火炮,凭借其绝佳的机动性,肯定能成为孟加拉诸侯的噩梦。此船的炒用不止是作战,邵云飞想把他改作为海上战马。小邵怀里揣着科学院凌昆给他的一种新式战舰图纸,这叠图纸是大明科学院试验后否决的铁甲龟船,通体包着铁甲,移动比乌龟还缓慢,但几乎没有火炮能打破其甲板。

“把这东西拖在战舰的后边,水战时拖到战场中,就是敌人的噩梦。”科学院院长凌昆将图纸交给邵云飞时,恋恋不舍的神情让人难忘。对于战斗力强大的大明水师,一个速度缓慢的水上平台没太多助益,但对于即将对抗整个阿拉伯世界的南巫里,这种炮台也许就是阿拉伯水师海上的终点站。

“小冯有心事,你该劝劝他,”武安国走到邵云飞身边说道。刘凌与女儿也一起走上甲板,在海风中做运动。二人都没经历过远航,立刻被海面上日出十分的美景所吸引。

怎么劝?邵云飞为难地皱起了眉头。冯子铭内心经历的,也是他心中曾经挣扎过的。可是二人的生长环境相差太多,虽然是生死兄弟,在这事上却无法沟通。

“不管朝廷如何,故国,永远扛在我们的肩膀上,”隔了一会儿,探险船队的首舰上打出了这样一串旗号,也许来自武安国,也许来自邵云飞,也许来自……。五颜六色的信号旗飘荡在风中,鲜艳夺目。

《明第三卷国难第五章黍离(三)

“难!”

建文帝朱允文沮丧的将手中的御笔丢在书案上,站起身来于书房内来回踱步。从北平进贡来的自鸣钟早已敲过了十二下,寂静的夜里,钟摆来回晃动的滴答声如凄风苦雨般摧残着他的耳朵,让他本来就烦闷的心情愈加烦闷。

“朕的皇帝怎么当得这么难呢?”朱允文站在如画江山图边,眼角里已经渐渐有了泪光。大明国的地域广超汉唐,直追蒙元,可惜这地图里近三分之一的地方是自己指令到达不了之处。如果说得更沮丧些,自己这个皇帝可以管辖的地方好像就是京城和京城周围百余里,号令出了直隶(南直隶)就要打个对折,到了州县官员的手上,不知又变成了什么样子。最近好不容易找了个恢复周礼的办法来收拾日渐丧失的皇家威严,谁知道三个手握重兵的叔叔变尽了法儿的明挡暗拒,满朝文武大臣也出于各自的利益争论不休。周礼已经试行几个月了,除了官名变了变。官员的品级和俸禄提高了之外,一点实质上的进展都没落下。而周礼的根本,帝师方孝儒倡导的井田制度,在以海部尚书曹振,工部尚书周无忧、驸马李琪和科学院长凌昆等三朝元老的倾力反对下,至今都没在庭议中得到群臣一致赞同,更不用说拿出一个具体的实施细则了。

建文皇帝清晰的记得。当年祖父在位时皇帝的权威何等无尚,几乎和师父黄子澄描述的一样出口成宪。到了父亲这辈分,至少在朝堂之上没人与安秦皇帝硬顶。可轮到自己临朝,怎么通过一项政令就等于给了皇帝面子一般,不折腾个十天半月不会出现结果。至于落实,那又不知要等上几个十天半月了。

如画江山,你到底还属不属于朕?朱允文迷惑的望着被祖父,父亲的手**得发亮的《如画江山图,自从燕王第一次献图以来。仿佛这张地图下就藏了一盘棋局,两只无形的手以山河为经纬来回移动,在棋盘中追逐厮杀。帝王将相皆为棋子。

纵使生来对政治不**,建文皇帝亦感觉到皇权随着岁月在一点一滴的流失。坐在龙案后的自己越来越乏力了。他想做一个公平而清晰的决策者。可每每发现师父黄子澄和方孝儒做得很多事情未必正确。甚至包藏了很多私心;而做为黄子澄的对立面,海部尚书曹振所坚持的东西看上去为国为民,却不肯好好计算皇家的利益;至于那些浑水摸鱼的,只为升官发财的,更是哪边风来顺着倒,根本指望不上。错综复杂的朝廷中,没有一股力量真正可以信任,也没有一股力量可以真正被自己所掌握。大多时候,皇帝自己亦是一个随波逐流者,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掉入潜流中,万劫不复。

当皇帝这么长时间了,最快乐的一次早朝就是二十多天前坐在龙案后接受孟加拉海诸国的朝贡,当时使节脸上那份恭敬,那份媚陷,真让自己有一种大地就在脚下的踏实感。可惜这种快乐没维持几天。总参递上一份详实严密的分析,印证了邵云飞所报告的是实情。孟加拉诸国使节前来朝贡的真正原因是打动了大明商船,害怕遭到水师的惩罚,而不是真正因为自己德迈古今。并且诸国的行动背后还有沙漠瘸狼帖木儿在暗中主持。虽然朱允文装做没看见徐辉祖的折子,可回想起来。那奏折当时就像耳光一样打在脸上。至今还火辣辣痛彻心扉。

“朕推赤心于天下,天下却负朕如斯。”朱允文越想越气愤。抚摩地图的手渐渐变成了**在扣。该死的帖木儿,祖父在位时他年年哭着喊着前来朝贡,父亲在位时他隔两三年就大肆遣使前来送礼,怎么到了自己这代,他就非鼓捣着入侵大明不可呢?莫非自己真的是没德做着天子不成?

“皇上,早些歇息吧,明日还得早朝处理国家大事呢!”伺候朱允文饮食起居的贴身老太监心疼的上前提醒。门外的小太监们斜倚在宫墙上,魂魄已经进入了梦乡,听见老太监这么一招呼,激灵一下就醒过来。歉意的站好,将已经快掉到地上的拂尘端正的捧到肩膀高度。

在太监们眼里,实在不能责怪建文帝举止失度,诏令混乱。听宫里们老太监暗中嘀咕,自古以来皇宫的主人就没有一个像建文帝当得这么辛苦,又当得这么窝囊的。评话里隋炀帝这种昏君还能由着性子种种琼花,修修龙舟呢,建文帝当了皇上,哪天日子舒心过!眼下不比前朝,什么错了,什么对了,没人看得出来。这民间漫天飞的报纸,不敢对皇帝太多不敬,可明里暗里将一些事实摆出来,谁都能分出好歹。就拿黄子澄大人提兵威慑诸侯这事情来说吧,被威慑的对像燕王朱棣根本不搭理李景隆那十万大军压境,居然将北六省两大主力之一苏策宇的独立师派到了西北去,还大张旗鼓的发表高见,提醒朝廷强敌将致,叔侄之间不可祸起萧墙。这派说辞经过个别报纸有心无心一煽动,立刻将朝廷的行为比得无限卑贱。气得皇帝三天没吃好饭。废纸撕了几大筐。

“皇上手中没人啊,所以才这么难。”一些见过世面的太监们私下议论。可谁能出马力挽狂澜呢?洪武朝的老臣们被洪武皇帝杀得杀,逐的逐,剩下寥寥几个都寒了心。隐居以来不问世事。安泰朝留下的新秀们像黄大人这样已经是其中翘楚,至于剩下那几个内阁大臣,更是一个不如一个。连不出宫门的太监都能看出来的症结。他们就是看不见。

“万岁,武侯没死,您不必如此为难。”伺候朱允文起居的老太监实在忍不住困倦,试探着出言提醒。

御书房的烛光瞬间亮了亮。照得书房主人的精神亦随之一振,“什么,你怎么知道武侯,武公没死?”允文一把拎住老太监的脖领子,焦急的问。

老太监憋得脸色黑紫。手脚不住乱蹬,好不容易等着主子发觉过来松开手。方喘过一口气,后悔不迭的说道:“老奴也是猜的。万岁您想,当年平辽公武大人。靖海公曹大人,还有六省布政郭大人,在洪武朝并称北平三杰。是过命的好兄弟。如果武大人被人谋害了。曹大人和郭大人岂能善罢甘休。而如今武大人失踪多日,曹大人和郭大人却没有说出半个字。那还不是明摆着告诉大家,武大人一家平安无事么?”

建文皇帝急切的听老太监把话说完,长出一口闷气。武安国没死,很多事情都好办。心下一宽,脑子猛然清醒。另一重忧虑慢慢浮在面孔上,问话的声音也变得冰冷:“李公公分析得甚有道理。朕平时政务繁忙,居然没注意到你,李公公,你入宫多少年了?”

扑通一下,李老太监直挺挺的跪到了建文帝面前。左右开弓猛煽自己嘴巴:“老奴该死,老奴该死,老奴见皇上劳累才多嘴多舌,求万岁开恩。求万岁开恩。”心中着急。手也越下越重。眼见着血就从嘴角处淌了出来。

“起来吧,朕不过是问问你入宫年限。想奖励你多年伺候我父子之劳而已。”朱允文笑了笑,冷冷的吩咐。他并不想追究李太监干政之罪,只是想到别的要紧之事,一时走神才把话说重了。李太监自己请罪,刚好提醒建文皇帝,为了给门外太监们一个教训,赏赐也省了。

“老奴不敢受赏,谢主龙恩。”死里逃生的李太监匍匐在地上,带着哭腔回话,书房里不再有回应,老太监在地上匍匐了半天。悄悄的抬起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皇帝已经离开。若大书房,只剩下自己,还有如画江山图在跳动的蜡烛照耀下忽明忽暗。

如画江山,不过一称棋局。燕王朱棣手提一支笔,指点江山。李景隆手中那点儿兵马,他根本没放到眼里。黄子澄这种敲山震虎的计策。吓唬吓唬秦、晋两王有效果。拿来在燕王面前卖弄,简直就是班门弄斧。双方不是一个档次的棋手,在燕王朱棣眼中,朝廷现在很多做法,简直就是送子给他吃。比他自己设圈套让允文钻还省事。难得一个对手如此配合默契,在这样下去,早晚这个国家的主人是自己。

苏策宇的独立师打着防止强敌入侵的旗号进入西北,驻扎在与未棣交好的几个蒙古王爷的领地上。一方面给燕王朱棣赢来了顾全大局的声望,另一方面也起到了威慑靖远军的效果。从地图上看去,李增枝手中的靖远军驻扎在北六省侧后,而苏策宇的独立师驻扎于靖远军的侧后。李增枝真的敢偷袭燕地,他的老窝就得先被苏策宇一把火烧掉。而此刻朝廷中谁也没有胆量下命令让苏部返回燕地。

这就是制衡。提兵十万,足以纵横天下,关键是这十万兵如果布置,放到哪里。燕王朱棣对当前国内局势看得很清楚,已经和哥哥朱标玩了十七年,他不在乎再和倒儿耗上几年。时间拖得越久。他取得天下越容易。黄子澄等人在连连昏招,等于将天下民心**在向北方推。从人口到资金,每年都有大批流民和商人涌入北方六省。使原来人口不足的北方六省越来越繁荣。虽然这期间也发生了很多不尽人意的事,比如工厂主对工人的盘剥越来越厉害。高贷逐利,买卖人口等卑鄙地为屡见不鲜。但这些都伤害不到自己的根基,反而使燕王的支持者们手中掌握的财富越来越多,人心对朝廷越发疏远。

“可惜黄子澄派得那个刺客没将武公刺死,否则……”朱棣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这太卑鄙了吧,他自我解嘲的笑了笑,旋即恢复了平静。震北军席卷天下,现在只缺两个条件。第一是水师的支持。第二是出师之名。如果当日黄子澄派的杀手干掉了老师。嘿,靖海公曹振对哥哥朱标再忠诚,也会愤而反击。自己起兵清君侧为武公报仇也名正言顺。威北军,定西军,甚至安东军都未必真心支持黄子澄。打着给武安国报仇的招牌,各大主力中多少军官会拔剑相从。更何况自己地盘上这些因武安国出现而改变了全家族命运的新兴工厂主和商人。他们肯定不会再在爵士会中跟随郭璞阻挠自己针对南方的行动了。

可惜,武安国居然没死。更可惜,瘸狼帖木儿非要这时候威胁大明安全。如果外敌当前。自己还起兵造反。恐怕即使在北方六省也得不到足够的支持。

“王爷,夜深了。”朱档的崇妃陈青黛亲手端着一碗参汤走进书房。辽东昼夜温差太大,薄薄的丝衣外。她又披了一件银狐披风。愈发遇得似雪。书房里这个不时对着地图发笑的男人是她少女梦中的英雄。虽然这个英雄随着岁月离她越来越远。她依然无怨无悔的守着他。为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朱棣,也为了如今自己的家族。无论这个男人做了什么,辜负了谁。哪怕是辜负了天下人,她亦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陈氏家族,早已和这个人的命运连接在一起。

朱棣笑着转过身。怜惜的接过参汤放到书案上,用宽厚的大手去温暖妻子那冰冷的柔夷,“小蝶,这些事,让下人们干好了,何必半夜劳动你。”

对于陈青黛的宠爱。朱棣倒不是完全因为老丈人陈星和他背后的天津财团。当年在军中第一眼见到这个刚柔并济的小女子,朱棣就喜欢上了她。二人为了‘乌金霜’的价格与供应量而争执。为了交款时间和地点而吵闹。还有马皇后赐婚,青黛万里前来军中相聚。很多年少时轻狂岁月都能在妻子的鬓角间看到影子。拉着这双温暖的手,把柔若无骨的妖躯拥在怀里。一切就好像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无忧无虑的简单和宁静。在纷繁复杂的尘世中,这是最佳的休息方式。

“王爷,难道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吗?”陈青黛闭着眼睛,在丈夫的怀里不甘心的询问。

背后的胸口瞬间冷了冷,又恢复了宽阔与温暖。陈青黛感觉到朱棣内心的变化。忧伤的叹了口气,她亦知道自己这样问不合适,做了王妃,就要有做王妃的果决。就像当年在生意场上。为了家族利益资株必校一样。王府利益也容不得朱棣和她手软。但是,她心中总觉得不忍,因为现在交易的不是货物,而是人命。

朱棣心头慢慢升起一缕柔情,盖过了刚才突然冒出的不满。腾出一只手。轻轻整理了一下妻子的鬓发,朱棣俯在陈青黛的耳边轻轻的说:“蝶儿,难道现在我们还有退路吗?那边逼得越来越紧,北方货物南运。税收得越来越高。南方的粮食北送,卡得也越来越严。即使不为了你我。我们也得想想我们的孩子,还有底下这群兄弟。怎不能就这样束手待毙。眼睁睁看着朝廷把咱们几十年的积累一下全拿走,连活命的本钱都不给剩下吧?”

陈青黛点点头,疲惫的合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在灯光下。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朱棣低头吻了下去,妻子婉转相迎,二人暂且抛弃了外界的不快与内心的挣扎。沉醉于彼此之间的爱恋中。

跳动的烛光将这对恋人缠绵的身影映到了如画江山图上。红色的笔迹。清晰的标出南北方实际控制界线,和两方的战略要地。仿佛一把刀。将万里河山切出了一条浓重的血痕。伴着淡淡烛光。伴着缠绵身影。流血,一滴,接着一滴。

“早知这样麻烦,当初不如别把招惹武公。”大学士黄子澄的书房内,同样挂着一幅如画江山。徘徊于地图前的人,一样是彻夜不寐。“一朝尽谗言,二桃杀三士。”黄子澄的自幼的目标就是做一个晏婴,诸葛亮那样的绝世智者。可以辅佐一个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君王,任自己实现在如画江山肆意涂抹的美梦。可惜,理想和现实差得这般远。

因为用心过度之故。黄子澄比实际年龄显老。苍白的脸上全部是岁月和阴谋留下的痕迹。仿佛有人拿着刀子趁他熟睡时刻上去一般。和他的亮闪闪的眼神极不协调。两鬓的花发亦很寥落,寂寞的垂在朱红的长衫上。伴着被灯光漂白了的四壁上孤独的影子。

黄子澄觉得自己很委屈,武安国失踪后,朝过野的矛头皆指向了他这个大学士。就连对自己一向信任有加的允文皇帝,也表示了他的不满,有意在早朝上驳了自己几个建议。最近发生的一切都让人倍感冷落,包括朋友们的目光。

“武公爷实乃时局之衡,他倾向哪边,哪边就有胜算。”白天方孝儒的话在他耳边回荡。“早你干什么去了,现在才想起提醒,”想起这个马后诸葛。黄子澄愤懑的将笔摔在地上。他这个大学士当得太累,太伤心。一心为了皇家未来。一心想做济世名臣,可世事实在不可控制。黄子澄不相信武安国和伯文渊所信奉得那套东西。在他看来,这种无君无父言论,无异于禽兽,实行了这种方式的中华。必然国将不国。就像现在的南北分裂局面。就完全是武安国的言论所致。可用什么办法与民间越来越明显的这种平等化思维对抗。黄子澄又找不出。所以才对越来越复杂的局面感到越来越力不从心。

除了一个读圣贤书的官僚利益集团,在大学士黄子澄身上,还背负了一个发展了几百年的治国理想。如果不是武安国等人的出现,这种理想在洪武年已经接近成熟,接近完全被帝王接纳。无论是郭璞也好,伯文渊、白正也罢,早年都是这种理想的追随者和领军者。周礼。井田,三代之治,圣人之世,秩序,尊卑。士大夫之国,理学所描绘的蓝图有多完美。可随着郭璞和伯文渊的背叛,白正的脱离,这个学派渐渐走向没落。如今门中翘楚,也只剩下了黄子澄、方孝儒和齐泰,并且那个齐泰也渐渐有了背叛师门的倾向。

“世事越艰难,我越必须坚持住,做帝国的支撑。”黄子澄眼中渐渐有了些悲壮的神色。仿佛整个帝国的未来都担负在自己肩头。让他脊背更加弯曲,内心却稍稍好过。

“明日早朝,提议派使节去申饬帖木儿,宣扬大明天威。打消他不臣之心。”古文中记载那些力挽狂澜的传奇人物一个个浮现在黄子澄脑海。三言两语,说得敌酋有了羞耻之心,打消了对敌国的窥伺,这才能显出读书人关键时刻的重要性。可派谁去呢?姑苏朱二?黄子澄自知指挥朱江岩不动,此外他也不想再涨朱江岩威风。一旦朱二出使成功,反对周礼集团中就又会增加几颗砝码,与大局不利。周崇文吗,好像不是那块料。不如派齐泰吧,他的胆识和口才均不错,并且属于骑墙派。把他派出去,一旦回不来。自己这方力量亦无太大损失。

一个应对方案在黄子澄脑海中渐渐形成,在抗击即将到来的外辱方面的表现上。朝廷已经输给了燕王一筹。必须尽力将局面搬回来。明天建议户部尚书齐泰亲自押送一笔粮饷和到泰王处劳军,然后出使河中。声势一定造足。至少要造出风潇潇兮易水寒的味道,让归南方读书人控制的报纸渲染一下,不会比燕王那一个师兵马效果来得差。

这样做的另一个好处是可以**秦王,并且**定西军的军心。西凉兵马的主帅蓝玉也是个沙场老将。向来善于防守,当年就是他带领一军兵马抵挡了蒙古人西路大军,即使齐泰出使不成功。只要蓝玉带兵守边,也可以挡住帖木儿,给朝廷留下充分的准备机会。

这么多年了,蓝大将军的封爵也该升升了,向陛下提议封他一个什么好呢?黄子澄提起笔,在奏折上重重的写下蓝玉的名字。

西北临洮城,秦王府,秦王门下第一谋士,“西北智圣”庞相如带着几个谋士,在如画江山图上勾勾抹抹;一个蓝眼睛,头发略带卷曲的西域检嘴巴里嘟嘟囔囔,手指不停的在地图上移动。庞相如与他用阿拉伯语争执几句,看看秦王,无奈的又将一片土地涂成绿色。

每一笔绿色,就是数百里膏腴之地。秦王府谋士,素有小子房之称的张亮忍无可忍。对着秦王深施一礼,大声谏止:“殿下,不能再让,我们已经将西北原来属于蒙古人的土地都让给了帖木儿,再让,帖木儿的骆驼就要开进玉门关了。”

“去,去,去去去,你瞎操什么心,殿下要取得是天下,自然要舍得这片鸟不拉屎的穷地。否则,帖木儿能帮忙出兵么。”一个姓孙的家伙不满的将张亮推到一边。如果这次合约谈成,帖木儿的八十万大军就会前来帮助秦王打天下,到时候大伙儿都可以飞黄腾达,名载史册。

这几块不毛之地算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爷想给谁就给谁。秦王府大多数谋士都抱着同样的心思,大伙儿在春风不渡的玉门关外等了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听了张亮的话,王府第一谋士庞相如更加犹豫,与阿拉伯使节争论的语气也愈发激烈。秦王朱樉有些不耐烦,雍容大度的摆摆手,冲着谋士们吩咐道:“他要什么,尽量**他。关键明年春天军队一定得按期开过来。胡人无百年之运。等咱们取了江山,想拿回来难道很困难吗?”

“王爷英明。”一干谋士纷纷附和,“当年唐高祖起兵之前还向突厥称过臣呢,最后还不照样把他们赶出了西域,给他,看他什么时候知道**。”

小子房张亮不再说话,闪身退到一边,士为知己者死。他是秦王府的谋士,秦王利益则是大伙的最高利益。主持合约的庞相如也不敢再多争执,手指不住后退。心疼的看着一片片土地在自己手下丢失。

前来签约的帖木儿使节虽然听不懂汉语,也从众人的表情上猜到了秦王府有人对割地条约不满。依照帖木儿的吩咐,不为己甚,将手指及时的停到了玉门关外。从亦乃集到北和林,无数将士血染的土地又都被涂成了绿色。

“给,”使者满意的点点头,在两份文件上都签了字据,递给了庞相如,“西北智圣”颤抖着双手,在汉文下面署上了自己的大名,平素用惯了的毛笔,此刻居然如铁锤般沉重。

——绝情

《明第三卷国难第五章黍离(四)

看到庞相如手中的笔沉重的落下去,秦王朱樉眉开眼笑。在外人面前,他不希望幕僚们之间有争执,那样会降低他在帖木儿眼中的权威。至于那些许诺给帖木儿的酬劳。秦王朱樉认为非常合算。在他眼里,这玉门关外的荒芜之地本来就不属于大明,千辛万苦夺来,还要费劲心机去建设,去防御,不如将它作为人情送给帖木儿,换取瘸狼对自己争夺帝位的支持。昔日汉高祖有白下被围之劫,唐高祖有向突厥称臣之耻。只要他们成功夺取了江山,有谁会记得这些小节。史家还不照样对他们的功绩大书特书。况且这天下土地本来就属于朱家,自己给谁,换什么,那是朱家的家务,做幕僚的尽管执行就好了,不应该多管。

小子房张亮看看秦王朱樉脸色,知道刚才自己的作为超越了一个幕僚的本份。为了将功补过,再次对秦王施礼,低声提醒道:“王爷,明日我们是否派人护送使节返回河中地区,以免途中起什么偏差?否则一旦西北二虎察觉端倪,恐怕……”

西北二虎指的是蓝玉和张正武,这两只老虎的确是秦王的心头大患,如果他们不点头,秦王根本调不动定西军一兵一卒。十数年来,秦王朱樉的脸色瞬间又是一沉。这个小子房张亮最擅长哪壶不开提哪壶,总是在人高兴时泼冷水炫耀自己聪明。这种事情若是让帖木儿知道了,他肯借兵给秦王府吗?

眼看在外人面前王爷就要下不来台,一个擅长拍马屁的幕僚察言观色,赶紧将小子房张亮挤到一边,顺着秦王的性子开解。“什么二虎啊,哪蓝玉还不是甘心为殿下禽,只要殿下将当年午门外常大将军遇刺的幕后真凶抖出来。蓝玉再忠心朝廷,也得想想自己的侄儿是怎么死的。至于那个张正武,早就被他老婆拔光了牙齿,他还能有什么作为。”

当年常大将军遇刺,幕后的真凶一直是个迷,午门外那串信号灯亦不知出于谁手。朱元璋被自己的儿子赶下台。以安泰皇帝和众老将们的约定。此事过错记到锦衣卫头上。承认太上皇朱元璋处理错误,但鉴于其身份不再追究。但据地下野史《洪武十七年事记载并分析,当日是朱元璋和朱标一同定的计谋,只是后来朱标见群情压制不住,并且父亲屡出废储之言,才借势夺了皇位。黑锅全让太上皇朱元璋一个人背了,他自己舒舒服服当有道明君。常茂之所以被朱家父子铁腕铲除,主要原因之一就是他私放蓝玉。可以说常大将军是因蓝玉而死。如果秦王朱樉能拿出确凿证据说明朱标亦是主谋。于情于理,蓝玉都不会再为安泰皇帝的儿子卖命。

谋臣们明显觉察到了秦王的不快,暗中皆骂张亮多事。眼下木已成舟,焉有瞻前顾后之理。纷纷凑上前来,七嘴八舌的给秦王吃定心丸。“王爷尽管放心,就算咱们不反,那蓝玉还憋着劲跟朝廷做对?这些年朝廷的旨意,哪一项他不是阳奉阴违。咱们给了他报仇机会,他岂会放弃。况且时势造英雄,天下摇摇欲坠,谁人看不出来。跟着秦王殿下,他就是开国元勋,比做一个受气包岂不强之百倍……”

“有理,有理,只要蓝大将军归顺了殿下,那张正武还能起什么风波!”一个谋士对怕老婆的张正武十分不屑,“还号称定西军军胆呢,恐怕那点胆子全让老婆打没了。一个连小妾偷汉子都不敢出头的主儿。他会和秦王做对?省省吧,还是回家分辨一下自己的孩子都是谁的种是正经……”

帖木儿的使节一边茫然的跟着秦王府群僚哄笑着,一边将今晚的契约小心的藏进一个珠宝箱子夹层。他不知秦王府众人在笑什么,但他知道众人不是在庆祝签约成功。那色迷迷的笑容只有男人之间谈及某些事情时才会出现。可现在是当着盟友的使节啊,难道他们会给自己安排一个神秘的东方美女作为酬劳么?使节想起一些关于东方女子的传说,脑门轰的一下,身上突然充满了炽热之感。

西北天干,夏日的炽热让人辗转难眠。武毅侯张正武的妾室小瑶躲在房间里,拼命用枕头掩住自己的耳朵,后院正房内的叫骂高一声,低一声的传来。透过枕头,震得她整个脑袋几乎都要裂开般疼痛。

被秦王朱樉赐给张正武半年多了,苦命的胡姬小瑶只见过张正武三次,其中还有两次是张正武喝醉了酒,一进屋子里来就不醒人事,更不用说有什么温存举动了。“背着个好色如德的声名,谁知道却是个银样蜡枪头。”张小侯爷府的女眷们私下里都这么说。这种文雅的句子胡姬小瑶不懂。她只知道张正武妾室无数,真正能同时讨得他本人和张家母老虎欢心的没几个,甚至每年都有人因和大夫人不各,直接被逐出府门。

这种境况让胡姬小瑶的处境很艰难,她是秦王朱樉安排在张正府家中的眼线。据她自己了解。同样背负着眼线使命的女子不止她一个。可大家通常都不会有建树,慢慢的秦王对她们心冷,就会再想办法派新的女子进张府卧底。可那些失去使命的女子们反倒如出了庞子的小鸟,非但不为失去秦王信任而难过,反而随着时光流逝一天天变得快乐,脸上带出了轻松的笑容。

脱离秦王掌握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可胡姬小瑶不可以脱离,因为在秦王朱樉把她作为礼物送给张正武之前。她是瘸狼帖木儿送给秦王的礼物。除了秦王朱樉的命令,她的肩膀上还担负着替帖木儿侦察西北军情的使命。

对于秦王朱樉,小瑶通过埋伏在临洮城帖木儿的暗哨迟出的情报早已写得清楚,此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志大才疏,属于只可利用不可合作的那类对手。但对于定西军两员主将蓝玉和张正武。帖木儿麾下的间谍系统一直没有得出一个可信的结论。二人在西北素有声威,掩盖在二人头上的光环让他们的真实面目更显得扑朔迷离。特别是定西军军胆张正武。在贪财好色的面具下到底掩盖着什么,胡姬小瑶一直希望能揭示清楚。

群星照耀之主,大爱弥儿帖木儿肩负着用手中的宝刀将伊斯兰教推广到所有人眼能看到的土地上之使命,整个穆斯林世界都以其为荣。其麾下的间谍都是狂势的圣战信仰者,真主最虔诚的奴仆。在帖木儿百战百胜的记录中,间谍们的功勋不可满没。特别是与土耳其帝国决战之时。通过间谍们的策反。各中亚领主全部带着军队临阵倒戈。成功的让帖木儿赢得了这场众寡悬殊的决战。

现在,整个草原帝国的圣战者目光都盯在中国,西北门户是间谍们工作的重中之重。如果不能在明年春天之前解开这个迷局,千里迢迢赶来的圣战者们将以疲惫之躯体面对蓝玉麾下那数万西凉铁骑。

今晚张正武不知又犯了什么大错,从天刚擦黑就听的张夫人那花样百出的骂街声,已经两个多时辰了。叫骂声无片刻间断,让胡姬小瑶不得不佩服东方语言的玄妙。要说这半年最大的收获,就是数‘语言学习’了。小瑶叹了口气,有这么个泼妇看着,什么时候能真正接近张正武,找到自己要的信息呢?

“挨千万的,你再装哑巴糊弄我试试!”张夫人顺手又抄起一把椅子**摔在青砖地上,提高嗓门喝到:“我撕烂你的狗嘴!油蒙了心的混球!你还敢躲!反了你了!”厚厚拉起的窗帘后边,叫骂声带着愤怒的喘息,家具倒地声,瓷器碎裂声响成一团。

灯光下,张夫人气喘吁吁的端起茶杯,润润喉咙,继续开始一个人的即兴表演。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努力回忆所有见到过的。评书里听到的吵架撒泼,想着说辞,模仿着情节。骂着骂着,眼角里已经有了委屈的泪光。

“难为嫂夫人了。”一个西凉男儿低声长叹,内堂深处,几个嫡系定西军将领围在一张地图前,用红笔勾出一条条西行路线。

“都是朱家那个王八蛋闹的,依着老子,不如将他……”。张正武麾下的斥候团长陈涛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彻底绝了帖木儿的念头!”

“对,反正证据确凿,咱们将该死的狗王和他府中帖木儿的人全杀了,人脏俱获,难道朝廷还能说咱们处置失当?要真的朝廷也瞎眼,咱们扯大旗反了他。”重炮团长李明诚恨恨的补充。几个西凉男儿恨透了秦王朱樉和他的那伙手下,大敌当前。不思报效国家,居然痴心妄想去利用帖木儿的力量谋取皇位。

“这西北土地都是军中豪杰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多少兄弟的命换来的!凭什么他秦王想卖就卖。即使朝廷想卖。也得问问老子手中的家伙答不答应呢。”群情有些激昂,大伙几十年驻守在这里,对每一寸土地都视若生命。谁都无法忘怀,当年为了守住西北门户,西凉男儿洒了多少热血。

张正武摇摇头,制止了大家冲动的议论,眼下不是骂娘的时候,急震解决的是玉门关外的蒙古诸王和帖木儿的关系。朝廷为了制衡北方,现在对西北军刻意拉拢。张正武和蓝玉可以充分利用这一层力量加强军队建设。而秦王朱樉,是维持西北和朝廷关系的关键棋子,留着他比杀了他作用大得多。

与众人的见解相比,张正武的分析则清晰许多:“杀了他,朝廷还会派新的王爷过来。说不定卖的花样更多。这片江山,即使秦王不卖。那晋王、宋王、辽王,也一样会用他谋取自家富贵。与其杀了秦王朱樉,不如留着这个荒唐王爷钓着帖木儿的胃口。让他不再打别人的主意,至少这条线我们还能有所掌握。”

“我们这样会不会养痈为患?”斥候团长陈涛忧心忡忡的问。“可是杀他,岂不是让助长了帖木儿入侵大明的决心。如果蓝大将军再被他灌了迷魂汤。我们在西北岂不是再无立足之地!”

屋子中的人不多,都是张正武从震北军带过来的心腹。定西军副帅张正武与主帅蓝玉关系密切。军内外很多事都可以放手施为。洪武十七年那场冤案大寒蓝玉的心,自从回到西北后。蓝玉的很多举动都是针对朝廷而发。在暗中对抗朝廷方面。蓝玉、张正武和秦王朱樉算是一个战略联盟。但私下破坏秦王与帖木儿之间同盟一事。张正武却将蓝玉也瞒过了。他不敢预测蓝玉对此事的态度。

“这正是我招集大家来的原因。”张正武感激的看了斥候团长一眼,这个陈涛总是能在恰当的时候装一回傻。启发大家的思维。“蓝大将军背负血海深仇,于情。他要报仇,我们不能不帮他。但是于理。我们绝对不能帮他与帖木儿合作。如果让帖木儿进来。我们面临的事情就不是把皇帝拉下马这么简单。而是亡国灭种。没听说过一个国家会借给你八十万大军却别无所图,所以从今天起,请诸位回去后一定注意军中动向。不得以时,我们即使用火铳,也不能看着蓝将军向斜路上走,毁了他自己和定西军的赫赫声名!”

桌案前的众人刹那鸦雀无声,烛光突突跳着,外屋张夫人那掩饰的叫骂声,更加清晰入耳。已经持续了两个时辰。那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带着愤懑,带着深深的忧伤。这些年。为了保全这支铁军,张家夫人不惜自己的名声。众人知道这其中的艰辛与代价。可想到要与蓝玉对抗。大伙心中亦觉黯然,多年血与火的交情在此刻,并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如果大伙觉得为难。我也不强求。”张正武亦理解大伙的心情,所以也不急于让人表态。“只希望帖木儿打来那一刻,弟兄们别只顾自相残杀,给敌人敞开了国门!”

“张将军哪里的话。咱们弟兄再不济,也不至于忘记了祖宗。当年黄河畔李将军说过什么,咱北平人什么都敢卖,就是不卖自己的祖国。”重炮团长李明诚啪的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他的话将很多人的热血再次被点燃。当年朱元璋强拆武安国旧部组建新军。很多人都在新的队伍中遭受了委屈。但他们的所作所为从来没辱没了当年‘怀柔八百壮士’的名号,黑水河畔那面战旗。至今还飘扬在大伙的梦里。

“别犹豫了,干吧,大不了将这二百多斤交待在这玉门关外。自古沙场出男儿,死在病榻上是老兵的耻辱。”斥候团长陈涛接着站起来表态。

“张将军,我们听你的。咱们走到哪里也不能辱没了怀柔乡勇的名声,坠了武侯的脸。”又一个怀柔出身的团长站了起来。“有咱们在,就有这大明西北大门在,就像当年黑水河畔一样,咱北平只有战死的将军,没有后退的武士!”

“对,当年武侯说什么来着。后退一步就是咱们的父母兄弟。这是国事,顾不得私恩……”

“张将军。下令吧,我们跟着你。”有人带头,有人附和,犹豫不决者也跟着站了起来。屋子里的氛围越来越热闹。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见大伙这样齐心了。斥候团长陈涛觉得自己眼眶渐渐发烫,有股热辣辣的东西不由自主的向外流。窝囊将军张正武也一反平日猥琐样,铁塔一样站在众人中间,脸色如喝了酒一样熏红。

已经沉寂的十几年,从表面上看,当年的战士的热血早已冰冷。拿一分薪水,吃几年皇粮。窝窝囊囊的混日子。也许浑浑噩噩,也许随波逐流。但关键时候,这些平庸者愉愉改变了一个民族命运的走向。

“弟兄们,今天我就再当一次你们的将军,记住了,你们听的不是我张正武的命令,你们背后是整个大明。”张正武从桌子下面拿出一把崭新的竹筷子,**其中一支,郑重的举在半空。“老斥侯陈涛听令。”

“末将在。”斥候团长陈涛大跨一步,走到张正武面前郑重见礼。第一个将令点到斥候团,让陈涛觉得在同僚面前顿时高了几分,顾盼的眼神分外荣耀。

“派心腹斥侯连夜出发,潜入吐蕃部埋伏,十天之内,将帖木儿使节的人头给我挂在沙州城的城墙上,**吐蕃部蒙古人和穆斯林之间的关系。”一支没有半点特异之处的竹筷放到了陈涛的手中,老斥侯握着这支筷子,如捧着圣旨般小心。也许当年捧圣上封爵时,他也没这么认真过。转过身来。冲着周围弟兄一点头,陈涛倒退着走出了内堂,掀开外间夹壁墙上的暗门,钻入通向城外军营的地道中。

“柳省身,明日蓝将军会命你带着麾下的弟兄护送商队走漠北。记住了,拿着这份名单和这几瓶子药,名单上面那几个蒙古王爷都是暗中勾结帖木儿的,镇耀将军给他每人准备了一剂‘补品’,一定想办法让那几个王爷把‘补品’吃下去。”张正武将竹筷子和一个包裹交到了骑兵营长柳省身手里。后者仔细清点了一下包裹中物品,躬身做了个罗圈揖,匆匆去追赶陈涛的脚步。

镇耀配置的补品?几个知道根底的军官嘴角涌上一团笑意。毒医镇耀的名字无论在军中还是江湖上提起来都如雷贯耳。当年燕王大会群雄,一个女真武士言语得罪了他。被他不动声色下了剂毒药,直拉了一个月的肚子。那几个勾结帖木儿的蒙古王爷好看了。恐怕帖木儿大军前来时,他们已经分不清楚东南西北。

“杨德彰,三天后你请母病探亲,出了凉州后折到草原上,带上一万元金票的功德钱去见蒙古的多吉大喇嘛。”张正武第三个点到的是个文职官员,叫他走到身边。将一张盖着北平张家的万元金票连同一封信交到他手里,“见了他,就告诉他几个和帖木儿有瓜葛的蒙古王爷都生了和帖木儿一样的恶疮,在喇嘛教里是受了哪位神明的诅咒让他帮忙去想。顺便告诉他我们支持他将乌思藏、朵甘和蒙古诸部的喇嘛教统一在一个转世大喇嘛之下,具体还有哪些好处,让他自己看。”

“得令!”杨德彰接过金票和信,高兴的合不拢嘴巴。做为贴身幕僚,张正武今天的表现才是附和他心目中的名将风采。如果在蒙古诸部日益兴盛的喇嘛教里都谕示帖木儿是个灾星,蒙古诸王即使有心与帖木儿联合。也得考虑考虑佛祖是否怪罪。也得看看率先出头的那几个王爷身上的恶疮。不知是谁想出的这主意。真够狠。

“柳明远。联合咱们在商队的心腹弟兄。由东向西。三个月内,把能找出来的帖木儿在西凉的眼线全拔掉。下手要干净,不留活口。”张正武声音渐渐转冷。眼神中缓缓渗出杀机。

“蔡万里,……”

“楚雄,……”

“韩天长。……”

一道道将令传达下去,一个个西凉男儿手持竹筷子消失在地道口,手中的竹筷子渐渐稀少,终于剩下最后一支。

“杨斌”。张正武拿起竹筷,将他交到了自己的近卫连长手里。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这是我给你的杀人令,从今天开始,如果事态失去控制。你给我带人先砍了秦王,帖木儿来时,敢言降者,杀无赦,无论他有什么理由,无论是蓝大将军,皇上还是我自己!”(手机,电脑.还可以下载电子书TXT,CHM,UMD,JAR电子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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